26、莲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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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元年惊蛰，沂州红花埠像是被春神轻洒了金粉，漫山遍野的桃花灼灼盛放，嫩蕊摇曳，将这一方天地装点得如梦似幻。桑生独居在此处，守着几卷泛黄的经史典籍，在这桃花簇拥的居所里，静静打发着日子。
这日午后，桑生正对着摊开在案头的《黄庭经》发呆，春日暖煦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光影，在他脸上勾勒出明暗交错的线条。他的目光时不时飘向窗外，看着那随风轻舞的桃花，思绪也跟着飘远了。突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打破了周遭的静谧，东邻书生翻墙而入，稳稳落在庭院中，他满脸笑意，眼中透着几分狡黠，打趣道：“子明兄，你整日独居在此，难道就不怕鬼狐吗？”
桑生闻言，放下手中书卷，站起身来，眼中闪过一丝不羁，抬手用力一拍桌案，发出清脆声响，豪迈笑道：“哈哈，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何惧鬼狐？若是雄的来了，我自有锋利宝剑应对；若是雌的，倒不妨开门请她进来！”这话一出，两人相视大笑，笑声在庭院里回荡，惊飞了枝头几只休憩的鸟儿。
当夜，万籁俱寂，唯有春风温柔地拂过，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桑生正准备吹熄烛火就寝，忽然，一阵轻柔的叩门声响起，那声音似有若无，仿若春日里的花瓣飘落，轻轻撞在人心上。桑生先是一怔，以为又是东邻书生来开他玩笑，便大步走到门前，抬手拉开门扉。刹那间，他仿若置身梦境，只见月光如水，倾泻在门前，一位白衣丽人亭亭玉立，宛如月宫仙子下凡。
她身着一袭素白罗裙，广袖轻垂，袖口处绣着繁复精致的花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仿佛流淌的星河；鬓发高高绾起，插着一支碧玉簪子，点缀着几缕流苏，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晃动；眉眼含情，恰似春日里的一泓清泉，顾盼间满是柔情；朱唇轻启，声音如夜莺啼鸣般婉转：“妾莲香，西家歌妓。”说罢，她莲步轻移，指尖轻轻掠过烛芯，那火苗竟瞬间化作一朵并蒂莲，花瓣晶莹剔透，散发出奇异的光晕，将屋内映照得如梦似幻。桑生看得呆了，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良久才回过神来，任她解下腰间玉禁步，听那环佩叮咚作响，仿若在诉说着绵绵情话。
三日后的夜晚，又是万籁俱寂，桑生正坐在屋内，对着烛光若有所思。忽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叩门声轻轻响起。桑生心中一动，起身去开门，只见一位身着青衫素服的女子站在门口。她发间别着一朵白芙蓉，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素雅，面容苍白却难掩楚楚动人之态。桑生仔细一瞧，认出她正是日间在城隍庙见过的守墓孤女。
“妾李通判之女，久慕君之高洁。”她声音轻柔，仿若春日里的微风，带着丝丝凉意。桑生请她进屋，她缓缓走进屋内，莲步轻移，身姿婀娜。桑生注意到，她肌肤胜雪，却冷得如同玄铁，指尖触碰时，寒意瞬间顺着皮肤蔓延开来。待她褪下绣鞋时，桑生更是惊得瞪大了眼睛，只见她足底印着未干的血迹，殷红的血在地面上晕染开，触目惊心。
自此，二女轮流夜访桑生，好似命中注定的纠葛，就此拉开帷幕。莲香来时，总是带着西域进贡的葡萄酒，那酒装在剔透的琉璃瓶中，瓶身刻着神秘的波斯文，意为“长生”。她与桑生对饮时，笑语嫣然，眼中满是柔情蜜意，烛火映照下，两人的身影在屋内交织，暖黄的光晕将他们笼罩，仿佛世间一切喧嚣都被隔绝在外；李女则习惯以井水代茶，她带来的井水清澈见底，盛在古朴的瓷碗中，碗底沉着一枚前朝铜钱，泛着幽冷的光。她与桑生相对而坐，轻声诉说着心事，声音温柔却透着丝丝哀怨，听得桑生心中满是怜惜。
日子一天天过去，桑生渐渐觉得神思恍惚，时常在白日里也会突然陷入恍惚，脑海中交替浮现出莲香和李女的面容。这夜，月色如水，洒在庭院中。莲香抬头望向夜空，只见她柳眉微蹙，朱唇轻启，口中念念有词，掐指算出桑生印堂发黑，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急切说道：“此乃鬼症，需用七日晨露调朱砂，方能缓解。”桑生看着她严肃的模样，心中隐隐不安，却也只能点头应下。
清明夜，月色格外皎洁，仿若一层银纱，轻柔地覆盖着大地。桑生醉卧在桃花树下，酒气在空气中弥漫，与桃花的芬芳交织在一起。突然，一阵阴风吹过，吹得桃花簌簌飘落，李女的身影如鬼魅般现身。她发间簪着带血的白芙蓉，面色愈发苍白，仿若一张薄纸。
“君可知，莲香每晚都在南山修炼采补术？”她声音冰冷，仿若来自九幽地狱，透着彻骨寒意。桑生闻言，猛地从醉意中惊醒，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还没等他开口，林中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狐鸣，紧接着，无数磷火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半空中聚成两个血字：“救我”。桑生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却见李女缓缓从怀中掏出半块虎符，那虎符在月光下闪烁着幽光，与他自幼佩戴在胸前的玉佩严丝合缝。
“实不相瞒，妾乃前朝长平公主。”李女泪如雨下，泪水划过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脚下的泥土中，“国破时被温体仁之子所害，尸身就埋在你窗下。”她缓缓解开发髻，露出颈间一道触目惊心的勒痕，“莲香名为救人，实则吸你阳气修炼内丹。”桑生听得目瞪口呆，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李女身世的同情，又有对莲香的怀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桑生将信将疑，次日便开始试探莲香。他故意提及李女所说的话，观察莲香的反应。莲香一听，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突然发狂，利爪划破窗纸，发出刺耳声响，怒声吼道：“你信鬼不信我？”话音未落，她周身涌起一阵狂风，瞬间化作一只九尾白狐，九条长尾在风中肆意舞动，每一条都散发着冰冷的气息，扫过之处，桃花瞬间化为齑粉，花瓣漫天飞舞，仿若一场粉色的雪。桑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想要拔剑抵挡，却被莲香的尾尖扫中胸口，顿时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待桑生再醒时，发现自己已躺在李女怀中。李女正用舌尖渡来续命的露水，她的眼神中满是关切与担忧，轻声说道：“莲香已走火入魔，要吸尽红花埠童男童女。”说罢，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玉匣，匣身上刻着繁复的花纹，打开一看，里面藏着一份抗清志士名单，“唯有你能阻止她。”桑生看着名单，心中涌起一股使命感，强撑着站起身来，与李女连夜潜入南山。
南山深处，一座古老的祭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莲香正在祭坛上作法，她周身环绕着黑色的雾气，手中挥舞着一根白骨法杖，口中念念有词。祭坛周围，七十二名孩童围成一个血阵，他们眼神空洞，脸上毫无血色，仿佛被抽干了生气。
“你负我在先！”莲香看到桑生和李女，眼中闪过一丝怨毒，挥袖间，一阵腥风呼啸而起，“若不是你与李女私通，我何苦至此？”桑生闻言，心中一阵愧疚，但此刻，他更明白自己肩负的责任，挺剑而上，大声喝道：“莲香，收手吧！”然而，莲香已然失去理智，她身形一闪，如闪电般冲向桑生，长尾狠狠扫向他的胸口。桑生躲避不及，被重重击飞出去，摔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
危急时刻，李女毫不犹豫地扑向祭坛，用自己柔弱的身体压住阵眼。刹那间，血光冲天，莲香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缓缓缩小，最终化为原形，瘫倒在地。而李女的魂魄却被吸入玉匣，只留下她的身体，静静躺在祭坛上，宛如一朵凋零的花。
三年后，桑生带着玉匣进京。此时的京城，一片萧条，百姓流离失所，战火的硝烟弥漫在空气中。崇祯帝在煤山自缢那日，天色阴沉，仿若被一层厚重的阴霾笼罩。桑生站在城墙上，望着远方的皇宫，心中满是悲凉。突然，匣中传出李女的声音：“打开它。”桑生颤抖着双手，缓缓揭开匣盖，却见李女身着明宫旧服，手捧《烈女传》，浅笑吟吟地站在匣中，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我已位列仙班，你也该醒了。”李女的声音轻柔，却透着一股解脱的意味。桑生听得这话，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仍在红花埠的桃花树下。邻生正摇着他大笑：“子明兄又做春梦了？”桑生低头，发现袖中藏着半块虎符，与胸前玉佩严丝合缝。远处城隍庙传来钟声，一声一声，仿佛在诉说着那段被遗忘的前尘往事，令人唏嘘不已 。
异史氏曰：狐者，情之极也；鬼者，怨之深也。桑生以情渡鬼，以义化狐，终得两全。观夫世人，多迷于色相而失其本心，悲夫！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莲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