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白话文第二卷）》杜百川

16、凤阳士人

　　阴阳离恨天

　　乾隆四十二年，新城耿家祖宅里，耿十八躺在雕花拔步床上，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喘息。妻子刘氏正用帕子给他擦汗，素白的袖口沾着药渍，像极了窗外将谢的梨花。

　　"我去了后，你是守是嫁，直说无妨。"耿十八突然抓住妻子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指泛着青灰。刘氏垂眸盯着药碗里漂浮的枸杞，沉默半晌才开口："家中缸底都能照见人影了，你在时尚且揭不开锅......"

　　耿十八猛地坐起，绣着缠枝莲的被面滑落肩头："好个贤良淑德！"话音未落，手劲松垂，腕间翡翠镯子"当啷"砸在青砖上，裂成两半。刘氏尖叫着扑过去，却见丈夫双目圆睁，指尖还残留着她腕间的胭脂红。

　　耿十八只觉一阵恍惚，再睁眼时已站在青石巷口。十几辆木头囚车停在路中央，赶车的鬼差手持哭丧棒，正往车辕上贴黄纸名单。"耿十八，上车！"鬼差的声音像生锈的门轴，惊得他打了个寒颤。

　　囚车碾过黄泉路，车轮声震耳欲聋。耿十八数着车上九个蓬头垢面的鬼魂，突然瞥见名单末尾自己的名字，朱砂笔写得触目惊心。"前面就是思乡地了。"鬼差突然开口，吓得他差点从车上滚下去。

　　行至望乡台，鬼魂们如蝼蚁般往上爬。耿十八被推搡着登上台阶，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当他终于登顶，云雾中隐约露出自家宅院——老母亲正拄着拐杖在廊下喂鸡，刘氏蹲在井边洗衣，皂角水溅湿了她的月白裙裾。

　　"儿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母亲的呼唤随风飘来，耿十八泪如雨下。"想家了？"身后突然响起沙哑的声音，回头竟是个戴枷的矮个子鬼，"我是东海船匠周九，咱们逃吧！"

　　两人猫腰躲进芦苇丛，周九突然从怀里掏出把锈迹斑斑的刻刀："把名字刮了！"耿十八正犹豫，远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他心一横，沾着唾液涂去名单上的朱砂，却见纸上渗出殷红的血珠。

　　"快走！"周九拽着他狂奔，身后鬼差的嚎叫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被追上，周九突然把耿十八推进一口枯井。井底黑洞洞的，耿十八摔得七荤八素，再睁眼时，竟看见自己直挺挺地躺在灵床上。

　　"水......"他沙哑着嗓子喊，惊得守灵的刘氏打翻了烛台。家人灌了他三大壶凉水，耿十八突然跳起来作揖："多谢周兄弟救命！"众人面面相觑，却见他又对着空气拱手，这才相信他真的还魂了。

　　此后耿十八像变了个人，白天对着空椅子说话，夜里总在院子里徘徊。刘氏端药来，他便冷笑："夫人可是在等我咽气改嫁？"直到某天，他突然收拾行李要去东海，说是要给周九立碑。

　　"你可知周九为何帮你？"刘氏突然开口，"他女儿病重时，是你偷偷送了十两银子。"耿十八愣住，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三年前雪夜，确实有个老船工上门乞讨。

　　他颤抖着握住妻子的手，却发现她掌心有道深可见骨的疤痕。"这是给你熬药时被药罐烫的。"刘氏轻声说，"缸里的米，是我典当了陪嫁的玉镯换来的。"

　　月光下，耿十八望着妻子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成婚那日，她盖头下羞涩的笑容。窗外，不知谁家的梆子敲了三更，恍惚间又听见周九的声音："耿兄，该上路了......"

　　（结尾悬念：耿十八突然暴毙，刘氏在他遗物中发现张泛黄的纸，上面写着"生死簿已勾，速来东海"。她抱着幼子连夜启程，却在码头看见艘挂着白帆的船，船头站着个戴枷的矮个子鬼魂......）

作者有话说

　　乾隆四十二年，新城的耿十八病入膏肓，临终前询问妻子日后打算，妻子直言家贫难以守寡，耿十八失望至极，含恨离世，手紧攥着不松开 。

耿十八死后灵魂出窍，浑然不知自己已亡，上了载着鬼魂的囚车前往阴间。途中听闻阴间事，才惊觉自己成鬼。到思乡地，又在望乡台看到家中情景，思念老母亲无人奉养，不禁落泪。此时，同是鬼魂的东海工匠周九提出一起逃走，两人跳下望乡台，还涂掉了车上名单里自己的名字，顺利逃回家 。

耿十八回到家，灵魂与自己的尸体重合，苏醒过来。醒来后他先是猛喝水，又对着空气作揖告别，行为怪异。待恢复后，他向家人讲述阴间经历。得知真相后的耿十八，对妻子心生厌恶，不再与她同床。后来，他准备去东海给周九立碑，妻子告知他当年曾资助周九，且为维持家用典当了陪嫁玉镯，还因熬药受伤 。耿十八刚有所触动，却突然暴毙，妻子发现写有“生死簿已勾，速来东海”的泛黄纸张，抱着幼子前往东海，在码头看到一艘挂白帆的船，船头站着戴枷的周九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