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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分说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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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在有些诡异的安静氛围里结束,待宾客三两散尽,显出空荡冷清的殿内只留下王冕一位客人。
他适才良久没有言语,待到此时分外口干舌燥,抬手将盏中余酒饮尽,一手倚着手杖一手扶着桌案颇有些艰难地起身离席。
想来是他骄傲惯了,也重视体面,无法容许腿脚不便带来的狼狈现于人前,这才拖到众人离席后方才最后离开。
已侯在外间的阿淅瞧准时机掀开帘子迎自家公子出门,王冕却回身朝黎元仪站定的方向沉默着行了道别的礼。
门帘晃晃悠悠地垂下来,飘进来的几片雪花在屋内温暖的空气里须臾消弭了踪影。
黎元仪轻叹一声,第一次觉出无奈来,她的视线和詹信的目光轻触,詹信突然冲她点了点头。
两个人分明没有开口说一个字,但黎元仪却瞬间心领神会,他知道她此刻犹豫着要不要做的事是什么,主动打消了她的犹疑不定,也用这一记点头说明了他的态度,让她安心。
门帘再度掀开,这一次走出来的人是黎元仪。
大雪翩飞,庭前宾客留下的脚印不多时便被覆盖得严严实实。
满园寂静雪花纷飞里,独自离去的一主一仆还未走远。
黎元仪撑起门前留下的伞,裙幅微动下了台阶,迈步向前追了上去。
“王大人,请留步。”
王冕显然没想到黎元仪会追上来,一时间甚至怀疑是自己心急过甚出了幻觉,脚步顿住却不敢立刻回头,一直到黎元仪距离他只数步之遥时方才回身。
王冕又惊又喜,望向眼前人的眼神闪烁着倏然亮起,心旌摇曳之下他喜不自禁的声音透出微微颤抖的音调,连并不利落的步伐也下意识忘却了不适向着黎元仪挪去。
“殿下!”
黎元仪站定在雪中,和王冕依旧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她眼眸轻扫阿淅,阿淅知情识趣地举着伞默默退去一旁。
黎元仪手中伞盖倾向王冕处,声音和寂静雪花飘落一般没什么起伏,“本宫送一送王大人,另外,也有些话想与王大人说清楚。”
那点欣喜无声无息地湮灭。
王冕眼里的光散了。
她想与他分说清楚,不用猜,正是为了他日后不再做任何纠缠于她。
他就这么让她生厌?
去诗会上为她写情诗,冒大雪拖着病腿腆着脸来给她贺生辰...竟是一点都没能让她回转半分心肠......
连让他今日就这么无声无息悄悄离开的体面她都不想给了......
念及此,王冕身形一晃,险些没能站稳。
黎元仪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扶稳,手却在伸出的下一瞬立刻又收回袖中。
不成。她不能伸手。
王冕撑着手杖稳住,一双眸子紧紧盯着黎元仪,连飘飞的雪沫闪进眼中也混不知觉,这一霎那长得像过去她爱慕自己的许多年。
从前他以自己的绝情绝欲隐隐自得,未料得终有一日,他也会因另一人的绝情而无望得痛悔。
岂不谓,天道昭昭,因果轮回?
罢了。
她要分说清楚也罢,好歹,这番话再难听也是她对着他王冕说。
“殿下,请讲。”
起风了,硕大的雪片落在伞盖上的“簌簌”声愈发猛烈,黎元仪顿了片刻,方才轻道:“从前本宫对你多有叨扰不假,然时过境迁,如今,从前的事和人本宫不做任何他想,你又为何非要做到这份上......”
她回视一直定定看向自己的王冕双眸,“如此这般,倒是根本不像你了。”
苦涩漫过王冕的心间。
不像他自己了?
他未曾及时看清自己,被秉持的虚节所缚,到今日深悔晚矣。可如今这般的他,起码所感所为都是从心出发。
“殿下即使不信,臣也要剖白自辩几句。
如此这般,才是臣之真心。”
两人间的气氛随之一凝。
四目相对,黎元仪的眼眸闪过一丝不解。
从前,她不知自己做了什么,惹得这位璞玉公子冷眉冷目;
今时今日,她亦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让他又一改从前的态度,同她道什么真心......
但那一丝不解很快消散。
她不是想与他谈情而来,她之所以愿意再与他长谈,只为了日后不再有种种尴尬事。
不与他再以轶事谈资的身份出现在任何人口中,就是此时她唯一的目的。
黎元仪眸光愈发冷冽,声色也愈发清冷:
“王大人,本宫此时愿意追来,并非为了与你辨析何为真心,何为假意。”
适才说出“真心”二字的王冕闻言不由一颤,脱口而出剖白之语的瞬间已然漫上的孤寂感让他在风雪里摇摇欲坠。
从刚才一开始,他就一直盯着黎元仪,眼见她神色从始至终未有半分动摇,如今又仿若未闻的无事人般拂开了一切,不论他的假意真情,不由大受打击。
“本宫之前说的话,王大人许是没有听清。本宫不介意再说最后一次——本宫永远不会回头。”
冰凉的雪水一点点渗进王冕的鞋面,他足下凉得仿若踩着自己的那颗心。
“你所作所为,无论是当街拦车,还是诗会叙情,包括今日生辰来贺,于本宫而言,都只是困扰,是麻烦。望你日后自珍自爱自重,也成全本宫的清净。”
王冕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如同两人间早已划下一道天堑,他却无知无觉,到此刻方才看清无法跨越。
“王大人盛名在外,才情卓绝,年纪轻轻已是一族之长。肩扛家族兴衰,又身受皇恩,此生涉及种种,非你一人所有。”
“如此锦绣前尘和责任当前,王大人更该洁身自好、爱惜羽毛才是。若沉心朝堂社稷、黎明百姓,自当做得留名青史的名臣。又何苦攀缠于本宫,毁了百年世家清誉。”
眼见一番劝说下,王冕面如死灰无动于衷,也不知听得进去听不进去......
黎元仪生了厌倦,轻叹道:“即便你不是世家大族出身,也该懂得何事当为,何事当止。若你连自身行止都无法约束,又谈何掌管一族,辅佐陛下?王大人,莫要因一时执念,毁了一世清名。”
“也,别让本宫…看轻了你。”
王冕蒙了雾般的眸子一瞬清明,“殿下......”
黎元仪不等他回答,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方才走出的殿门。厚重的门帘低垂着,她虽看不清里头的光景,却心生安定,只因她知道詹信一定还在等她回去。
“往前看罢,王大人。世间诸多风景,若不向前,只愿居于一隅,狭隘的心又怎会遇见新的天地。”
王冕干涩的声音响起,“殿下心中已有新的天地?”
“是。”见王冕总算明白了些,黎元仪微微扬起嘴角:“本宫的心已装下了新的天地与新的人,便再容不下旧日阴霾。”
“本宫言尽于此。雪天路滑,王大人还请回罢。”
*
门帘掀起,夹着雪花的风微卷入室。
在感受到寒意来临的前一瞬,詹信已然背脊一凛,他转身望去,黎元仪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两人视线相触的下一刻,馨香扑满怀。
詹信攥着黎元仪带着凉意的手指,用自己的温度给她取暖,什么也没问,还是黎元仪笑眯眯地用脸颊贴了贴他的耳朵,“你倒是乖觉,什么话也不说,果真是一点也不好奇?”
詹信摇摇头,方才因忐忑而紧绷多时的周身早在黎元仪抱住自己的瞬间而舒缓下来。
“殿下只要回来,我便无任何要问的。”
黎元仪撅了撅嘴,突然笑了,挣开詹信的掌心伸手扯了扯他的耳朵:“今日我生辰,你打算等到何时再奉上生辰礼?”
“殿下不是说好要与我去赏梅?”
“今日雪大,出门不便,待客这么久也累了,改日再去赏。”她摊了摊手,“不过,生辰礼我可不愿改日收,快快拿来。”
詹信无奈地嗔了她一眼,果真乖乖从怀中取物,一方小巧精致的匣子自他衣襟内滑出,稳稳托在黎元仪摊开的掌心。
黎元仪面颊如春,其实方才她只是打算玩笑着闹上他一闹,未料歪打正着,詹信还真随身带着要给她的礼物。
“里头是什么?”黎元仪指尖下意识摩挲着匣子光洁温润的表面,上头还带着詹信的体温,托在掌心很是妥帖适意。
“殿下打开一看便知。”詹信不肯先透了底。
黎元仪笑笑,缓缓推开玉匣,先映入眼帘的是女子再熟悉不过的簪柄,她心里有数了,“你送我簪子?”
詹信还是不作声。
黎元仪含笑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此时玉匣才彻底推开,簪首上的华光一瞬闪耀过眼前。
原来,簪首上的是一朵梅花。
黎元仪指尖轻点花瓣,簪子做工精巧,她未施力花瓣便簌簌摇曳,若戴在发间必然顾盼间栩栩如生。
无怪乎詹信心念着要与她赏梅时相送。
“我很喜欢,你用心了。”
詹信脸一红,曾费心顾虑许久的一桩心事得了当事人的当面夸赞,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殿下可要戴上试试?”
黎元仪笑着微微仰头,任詹信笨拙而小心地将簪子戴进发髻中。
詹信取来铜镜,“殿下,你瞧如何?”
“甚美。”
两人都笑了。
“我也觉得,殿下甚美。”
黎元仪觑了詹信一眼,照着铜镜,伸指拨了下梅花,花瓣在她发间曳动。
不知为何,她一时间突觉有些眼熟。
仿若她曾见过一模一样的此间梅花。
何时?
何地?
记忆破开此刻暖融融的呼吸,带着那一年冰冷的温度回到了黎元仪微颤的指尖。
她下意识缩了缩手。
是了,前世她病榻窗外那一株半枯的残梅,破雪绽放那日,飘落在濒死的她眉间的殷红花瓣,不正若此梅么......
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