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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愚人船（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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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第二天迪卢克发现并将女孩送去医院时，热度已经高达四十多度了。
帮忙测量的美露莘一边检查一边询问迪卢克病人近期的状况，并在听到迪卢克的回答后发出了激烈的谴责。
巴德·雪奈茨维奇的戒心相当重，他本人就是贫民窟摸爬滚打进壁炉之家，又从这一严苛筛选机制下活下来的幸存者，也因此，女孩选择了用相似经历这一点打动他。
而为了能让他放下戒备认为女孩就是一只流浪的小老鼠，她实打实的在枫丹冬季的下水道里冻了足足一个月，吃穿都是下水道里捡来或抢来的过期食品和破衣服。
但美露莘显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根本不只是发烧！她现在的状态糟透了！作为家人你也太失职了！”
“我不是她的家人。”迪卢克冷淡的别过脸。“只是旅行的同伴。”
“无论如何，你是成年人，你应该学会照顾孩子。”美露莘在病历上写下了一串颇为可爱的签名。“请去一号楼付款拿药，谨遵医嘱服用药物。但我更建议你办理入院手续，好好留院观察一周。”
她哪里是孩子。
迪卢克刚想这么抱怨，却被美露莘递来的长长的药物清单堵住了嘴。
如果不是美露莘这种生物也会医疗敲诈的话，那就说明女孩的确顶着这么多的病症，依旧硬撑着和他一同行动。
……在不会照顾自己上，或许的确挺像个孩子的。
掏钱领了药，又被负责配药的药剂师抓着念了一遍这些药的服用方式和之后的禁忌，迪卢克拿着药剂师亲切写好的说明和一大袋药丸药片回到病房。
美露莘给他们送了一次午餐，迪卢克试了一口，决定仅在困得不行时再拿这个当提神用食品。
女孩依旧没有醒。
他在陪护椅上坐下，摊开之前从各个实验室收集来的资料推敲之前可能没注意到的线索。
单看一间实验室的结果的确难以找到共同点，但并排在一起后，迪卢克很快发现有相当一部分试验体会在经过测试后被送走，送出的地点虽然没有写明，但根据几个实验室的方位，他跟着地图做了个大致的推断。
那些试验体是否是被作为使用邪眼的实验者，亦或是制作邪眼的原材料，迪卢克不得而知，但从这一串串报告信息来看，那些人都是通过了测试后被送往这个地点。
或许可以以此为切入点，去调查一下他们收集这些人是为了做什么。
而且，资金来源也有值得注意的点。
迪卢克看着那些研究室的财务报表。虽然他们的采销都是分别不同的单位，业务内容也各不一致，但奇怪的是，他们每个月都有几笔债务是转入北国银行，有的是归还债务，有的则是购买‘银行金融’，但不知为何这些金融产品从来都没有收益入账。
这些都有正规的手续，利率虽高但也不算畸形，理由也很充分，利用跨国银行开户来避免一部分税收。
但作为酒庄老板的直觉告诉迪卢克，这背后或许有一些猫腻。
对于投资者而言，白白上贡的利息肯定越少越好。但这些机构却不选择枫丹的地方银行，而是利用利息更高、具有跨国性质的北国银行，除了避免税收，更多的应该是为了制造地方无法监管的资金流转盲区。
——真正的控制人，或许根本不是这些明面上的注资机构，而是躲在北国彼岸的某个操盘手？
思及至此，他将文件收入大衣的内侧口袋，转过头就见女孩正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她眼睛因为生病而有些凹陷，由于没有运动肌肉支撑，脸颊显得十分消瘦，头发也长期没有好好打理而干燥发枯，只有那双眼睛还带着些许生气。
迪卢克望着她，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依旧维持着这个姿势看着他。
但莫名的，他觉得他知道女孩在说什么。
[为什么要救她？]
他怎么知道。
现在即使做再多好事也不会有人来夸赞他，也不会有人将他当做骄傲了。
但他依旧保持着那些古板老旧的绅士守则，按照谁都不遵守的骑士精神，在医院陪着害死他父亲的罪魁祸首之一，还要出钱给她看病。
哈，没有比这更难笑的笑话了。
……
…………
……只是之后的行动上需要利用她的知识，所以现在得耐心等她恢复罢了。
“下一个目标定好了，等你痊愈之后，我再和你说明方针。吃饭吧。”
说着，迪卢克将美露莘之前端来的餐盘往女孩那推了推。
“……嗯。”
因为缺乏水分和病重，女孩的嗓音哑而轻。不知是不是故意，她动作异常的缓慢，笨拙的蠕动着身体从被子里钻出，手摸索着餐盘上的汤勺，却连勺子都拿不起来。
这都让迪卢克愈发烦躁。
——有什么好装的，前天给巴德做静脉注射的时候手不还是稳稳当当的吗。
但现在她差点把餐食全洒被子上。
眼疾手快接下餐盘阻止了这一祸事的迪卢克深吸了口气，压住心底的那股几乎要爆炸的冲动，他将医院提供的一次性汤勺挥出残影，飞快的舀起一大勺食物塞进女孩嘴里。
“呜。”
女孩嘴巴被大块的食物塞得满满当当，她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始咀嚼，似乎有些难受。
大少爷从没照顾过人，自然不知道要将食物切成小块方便孩童病人迅速消化这种事，哪怕知道，他现在也没有那么温和的态度去投喂这个女孩。
他三下五除二的将餐盘里的食物全部塞进女孩嘴里，看着她被灌入的菜汁呛到咳个不停。
之前已经尝试过美露莘手艺的他很清楚这玩意有多难吃，但他没有半点同情的将盘子放到一边。
这样就知道这种示弱对他没有用处了吧——
“谢谢。”
“——。”
迪卢克突然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气。
女孩吃完饭，慢慢缩回被窝，很快就又睡着了。只留迪卢克一个人坐在陪护椅上，垂头盯着医院发白的地面。
……有什么值得感谢的。
他根本没有做应该让女孩说出‘谢谢’的事。
他学到的那些正直、善良的教诲中，没有一条说过他应该让一个小女孩在大冬天的下水道度过一个月，或者刻意折磨一名女性感到难受不快。
他对这个女孩已经做了不知道多少过分的事了。
哪怕他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他的行为只是在胡乱撒气罢了。
——他只是想要谴责他自己而已。
他憎恨女孩，憎恨腐朽的西风骑士团，但他最憎恨的，是无能的他自己。
为了责备那个无法保护父亲的自己，他才踏上了这趟旅途。
而他所追求的也不过是一场私刑，一次自私自利的‘审判’而已。
他追寻着一个足够邪恶的影子，找到一个‘恶’的象征，然后杀死‘恶’或者被‘恶’杀死。
他盲目的寻找着这个答案，并希望能从自己身边的人身上得到那份‘恶’，以此潦草填补上他心里那无底的空洞。
——明明他自己才是罪孽最深重的那个人。
从他父亲逝世的那天起，他就不再是个合格的骑士了。
；
迪卢克按照美露莘的建议给女孩办了一周的入院手续。
负责的美露莘有点惊讶，她还清楚记得之前迪卢克那一副恨不得能立刻走人的态度。但她还是尽职的配出的药物全部收回，并且给了迪卢克一份新的清单。“这是检查单，你之前支付的药品费会用于抵付住院的费用，出院后再统一结清。”
顿了顿，美露莘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挥舞着短手撕开一张贴纸贴在迪卢克手套上。“我很高兴你学会成为一个负责的大人，这是给你的奖励。”
迪卢克看了眼手背上盖住邪眼的卡通贴纸，没有出声。
美露莘给女孩做了详尽的检查，检查报告理所当然也给了迪卢克一份，结果让迪卢克有些意外。
——女孩身体有被明显异样的痕迹。
她的身体器官分布大部分和人类相似，但构造和功能上都有些不同，她的神经相当发达，且遍布所有器官，仿佛全身都是在思考的大脑。
美露莘显然也没有见过类似的案例，但她能确认的是，在人类本是心脏的地方，女孩的体内却是一个被后天组装的，小小的圆球。
那个圆球比起生物组织，更像是某种压缩后的机械造物。它的构成大部分为水分，但却并非水球那样用物质包覆后，水就像是被吸附般留在球体内。它没有明确的颜色，在一众器官中显得格外突兀。
如果非要比喻的话——那个圆球很像‘神之眼’。
又或者说，‘邪眼’。
“我们也无法确定这是否会直接影响到她的存活，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应该经历过一些非法的、不人道的改造。”
说完，美露莘用严肃的目光看着迪卢克。“这种行为违背了枫丹律法，是绝对不被允许的禁忌。这件事我们会报告到执律庭，还请你协助配合提供信息。”
“随你们便。”
迪卢克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将检查报告塞进大衣内侧的口袋，回到病房内。
女孩已经醒了。熬过了昨天白天一整天的高烧之后，她的身体也逐渐恢复，现在已经能正常进食，她正慢吞吞的吃着营养午餐。
她看向迪卢克，眼神一如既往，平淡如死水，仿佛没有东西能让她升起波澜。
迪卢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是好。
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实验室的位置？为什么参加了邪眼的设计？她也遭受了不人道的对待被改造了吗？这孩子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问题太多，一下子全堵在喉咙口，一个都蹦不出来。
最后他只干巴巴的说了一句。“等这周住院结束，我们就去下一个目的地。”
女孩没有提出异议。她几乎没有违背过迪卢克的想法。
而迪卢克这时也才注意到女孩散发出的违和感。
那是比与她的年纪不相符的智力和知识储备更为强烈的感觉。
女孩并非没有主见的人，甚至，在遇到迪卢克之前，她的目标清晰，行动力强。她有明确的自己的目的。
但她展露出的这一切都仿佛没有根的花瓣，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般，她缺乏生气。
耳边忽然回忆起那句提问。
[你也恨我吗？]
她用了‘也’。
“请问。你有看到我的玩偶吗？”
忽然，少女向迪卢克提问道。
“在这。”
迪卢克从随身的旅行袋里把兔子玩偶拿了出来。由于生病，美露莘要求迪卢克不要把这些毛绒玩具放在女孩身边，以防影响呼吸道，他便收进了自己的包里。
他打量了一下这个已经相当老旧的玩偶。“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是礼物。”
“那就自己保管好，别乱丢。”
迪卢克的语气依旧硬邦邦的。
女孩道谢接过。她垂下眼，用手指细致的梳理了一遍玩偶的绒毛，动作温和而平静。
只有这个时候，迪卢克觉得，眼前的孩子的确如她的外貌一样，是个鲜活的、还没进入青春期的十来岁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