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7、愚人船(六) ...
-
‘辨识善恶’这种知识是惟独上帝才有权拥有的,人却妄想据为己有,结果就犯了罪。
——圣经《创世纪》2-3
迪卢克当晚孤身去了研究所。
他没有通知女孩。离开蒙德踏上旅途时他就打算独自一人调查,多带一个病人也没有意义,只会降低行动效率。
……没必要把一个没成年的女孩拉下水。
有了之前捣毁和潜入类似建筑物的经验,他很快从实验室里搜集到了这栋实验室的资料库。
他之前发现的那些实验室送出的人员并非用于研究‘邪眼’,而是提供给另一个实验计划。
‘全知之卵’计划。
将从世界各地拐卖、搜集来的实验体,在进行一系列去同情心、增加服从性的初步培训和测试后,挑出素质较高的数人参与该计划,意图培育出通晓世界起源的‘全知之神’。
根据多托雷的研究结果,提瓦特的生物大部分都由心脏和脑管理,两者分别占据了人体的两大系统的中枢地位,心脏负责生产感性和欲//望,脑部负责理性的思考和管理。而对于人类而言,脑和心脏都还未完全开发,所以人类无法依靠自身认知到元素力,时间等抽象概念。如果能后天开发完全心或脑部,人类应该自身就具有这些认知能力。
基于这一猜测,这个研究室主要负责开发时空方面的认知为主,通过物理改造、炼金药剂催发、禁忌咒文等手段增加人脑记忆容量、调整脑波、激发脑运转效率,以期达到干涉和读取时空层、了解五百年前甚至更久远的时期发生的灾厄的源头,预测未来将要发生的危机,并对未来进行改写或扭曲。
迪卢克找到的处于枫丹的研究所主要是依靠机械手段进行研究,而在稻妻似乎还有依靠禁忌知识相关的咒文进行别项研究的小组。这里负责的是记忆容量增大研究及测试,配套的设施还有在近郊建立的一座机械工厂,专门为他们提供扩大脑容量用的硬件设备。
脑部重组架构、身体联动器、生体活性促进器……一整套机械如果全部埋入人类体内,成品甚至让人无法分辨这个最终活下来的生物到底是人还是机器。
迪卢克脸色阴沉的看完了整份实验报告。
他拉紧带有‘邪眼’的手套,黑火一闪而过,资料一瞬间变为了焦炭。
接着,他走向标注存放废弃实验体的区域。
黑色火焰轻而易举的融化了紧闭的大门,也触发了建筑内的警报装置。
身后很快传来了守卫的喊叫,但迪卢克没有丝毫逃跑的意思,他只是看着被洞开的门扉后那一个个牢笼堆叠起的停尸间,目光停留在一具已经被剖开的身体上。
根据实验报告,他们会将脑部设备植入成功的试验品批量送至负责下一步实验的研究所,而失败品则进行剩余可用资源的‘回收’。
这里堆放的,应该就是回收的那些失败品。
而那个身体的心脏部位,还安装着一个圆球。
——和女孩的身体检查报告里显示的圆球一模一样。
“入侵者在这!抓住他!”
声音已经逼近到身后。
迪卢克轻啧一声,手套上的‘邪眼’依使用者的意志毫不吝啬的赋予迪卢克额外的元素力,黑色的火焰按迪卢克记忆中的模样化为锁链,向四周飞去,将守卫们一一击退。
大量抽取‘邪眼’内的力量的反噬很快来临,他能感受到心脏被另一股力量侵蚀的压迫感与强烈的晕眩感。
头顶的消防装置自动启动,洒下淅淅沥沥的水花。与此同时,火灾警报的声音响彻了大楼。
再过一会儿整个实验室的人都会因为这火灾警报而撤空,他们会发现研究资料全部被毁损,刚采购的机械硬件也都被烧成了灰。
而做完这一切的迪卢克,只是沉默的站在沉寂的停尸房前。
这和他的目的无关,但不知为何,他无法就这么离开。
他忍着脑袋里的那股晕眩感,看着在人造的细雨中堆成小山般的巨大尸笼。
死去的都是肤色长相不同、毫无印象的人,但他模糊的视野中,却仿佛看到了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如母亲般养育他长大的女仆长爱德琳、认真努力的后辈琴、总会帮他收拾烂摊子的埃泽、几乎将一辈子奉献给了酒庄的特纳……
……还有他的弟弟凯亚。
他看着他们在牢笼里受尽折磨,痛苦死去。
他们被固定在这腐朽与死亡的空间中,而等待迪卢克的只有一场又一场即将奏响的葬礼。
但他却无能为力。
他低头看着左手的‘邪眼’,感受着‘反噬’对身体造成的痛苦。
心脏依旧被压迫,但不知为何,这种痛苦,反而让他好受的多。
——父亲临终时也在承受这份痛苦。
这是他的‘罪’。
这是他应尝的苦果。
;
第三天,迪卢克去蛋糕店买了一块枫丹热销的‘致水神’咖啡杏仁蛋糕,给病房里的女孩带了过去。
女孩已经吃完了早饭。她是整个病房里唯一没对美露莘准备的餐食发出异议的孩子。也因此,负责的美露莘十分感谢这位捧场的孩子,给她手背上也贴了个小贴纸。
而现在,她正安静的坐在病床上摆弄着玩偶,苍白的仿佛要和白色的病床融为一体。
迪卢克询问过医生意见,确认可以给女孩吃蛋糕。但面对女孩时,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他甚至有点想不起来自己曾经是怎么和那些妇人孩子打交道的了。
啊……对了,那个时候他身边会有父亲和凯亚在旁边帮腔打圆场,又有西风骑士团骑士的头衔作为肩章,以至于生来性子过分认真的迪卢克,却从没有遇到过‘交流困难’的时候。
呵,明明骑士应该是保护别人的工作,但他却被周围的人保护的太好、太好了。
最终,迪卢克轻轻将蛋糕放在了她的床头。
“吃吧。”
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和一些,但听起来还是硬邦邦的命令语气。
女孩呆了一下,但很快有了动作。她像是接受到指令的人偶般拿过蛋糕,一勺一勺的吃了起来。
吃完后,她老实的将刀叉放回原位,表情纹丝未变。
实在没法从外表分辨出女孩情绪的迪卢克抿了抿嘴。“……好吃吗?”
女孩像是有些惊讶于这一问话般微微歪过头。
但很快她点了点头。“好吃。”
“是吗。”迪卢克从口袋里拿出昨天从实验室得来的资料,坐在陪护椅上。顿了顿,他像是为了缓和前一句的僵硬,补了一句。“那就好。”
对话一度陷入沉默,两人间只有迪卢克翻过报告纸的声音,但那也很快被淹没在隔壁床吵闹的孩童和半劝半训的母亲的声音之中。
迪卢克能偶尔感受到病床边那探究的目光,但他没有回应。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为什么要给我蛋糕?”
忽然,他听到女孩轻声的询问。
迪卢克转过头,就见女孩安静的望着他。
“你之前想要杀死我,但你不想成为杀人犯。你有机会让我自然死亡,但你却救了我。你给了我蛋糕,为什么?你不是恨我吗?”
既没有那些意图用‘杀人’来宣扬自己存在价值的乖张扭曲,也没有被迪卢克认同或温柔对待后的感激,少女就仿佛在确认一项自然规律般,询问着迪卢克。
“人类会想要杀死或消灭憎恨的东西,但你为什么不杀死我?”
迪卢克没有回答。
他看着病床上的孩子。“你为什么要制造‘邪眼’?”
女孩慢慢垂下眼。“……因为我曾经是个坏人。”
仿佛念童话故事般,女孩用宽泛的‘坏人’作为她对她自己的定义。
迪卢克谨慎的甄别着女孩的词句。
他很清楚女孩的智力和思维水平,哪怕看起来十分年幼,但她对事物并非没有评价和计划能力,她的自我很强烈,也很清晰。
所以——
“你是故意做这些的?”
“嗯。”
“即使知道这样的行为会造成很多无辜的人死去?”
“……嗯。”
她没有想要脱罪。
如果是一般的犯人,已经急于展示他们曾受到过的迫害,来表明自己的无奈。
但女孩没有。
迪卢克感受着这股与愤恨交织涌动的情感,眼睛死死的盯着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
她看向迪卢克,眼神一片死寂。
“因为这个世界夺走了我唯一的亲人。”
“所以,我报复了这个世界。”
迪卢克怔怔的望着眼前的女孩。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很缓慢,咬字清晰,她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像是要哭出来的表情。
迪卢克却觉得,她其实一直在哭泣。
哭泣是一种撒娇。
但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听得到她的哭声,没人会为她驻足、任她搂抱。
他们都是祈求赎罪的囚徒,被这尚未腐朽的躯体囚禁在现世,背负着活着的罪孽,无法脱身。
——活着就是罪。
“……我很抱歉。”
女孩收起视线,垂下眼,抚摸着兔子玩偶,迪卢克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小声的嚅嗫。“我很抱歉。”
道歉没有用,他也不是为了道歉而来。
他只是想要赎罪。
但这里没有人让他来审判,也没有人可以审判他。
他们都被挂在辨识善恶树的顶端,不断犯下最为愚蠢而无知的罪孽。
迪卢克近乎茫然的走出了病房。
美露莘见到他,欢喜的拿着宣传单给他推荐了几家女孩子会喜欢的店面。可爱的幼小生物显然误认了迪卢克和女孩的关系,她热情的试图帮助这对看起来有些隔阂的兄妹修复情谊。
迪卢克没有再反驳,他呆呆的收下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他寻仇的对象只是一个愧疚于复仇的孩子,他在女孩身上看到他未来的影子,但他又无法就这么放下过去。
他憎恨她,他同情她,他也怜悯她。
他无法分清这股情感是对是错,这世上的任何一条法律都没法分清。
他最终去了美露莘推荐的店面。
而等到他带着食物再度回到病房时。
——床上已经没有了女孩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