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沙海夜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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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会和狗交流。
有的狗足够通晓灵性，懂得一些人话，但即使如此，除非十分亲密，人一般也不会试图和狗交流。因为物种不同，因为浪费时间，因为不确定这个目线可能一辈子达不到人的大腿的生物能不能真的通过人类创造的语言来理解人类的想法。
如果要让狗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最快的方法是给它带上项圈，辅以适当声音刺激和鼓励，或者直接对着狗屁股给它一脚。
纳伊对待别人的方法就是对待狗的方法。艾尔海森几乎没有费多少力气就理解了这一点。
他说要把人带去风纪官，不是开玩笑，但他也知道，自己现在也不过是臆断和联想，他的确熟悉纳伊的行文风格，但这种熟悉无法成为实质性证据，风纪官不会受理他的指控。
但他的目的达到了——看到纳伊那一脸不可置信、仿佛被最喜欢的狗反咬了一口的惊愕模样时，他就得到了他所想要的答案。
对，在纳伊——在这个混蛋眼里，艾尔海森也不过是一条狗而已。
他和别的狗的区别只在于，纳伊对别的狗会训斥，会踢打，但对艾尔海森，或许是他父母和她有什么关系的缘故，她选择了更隐蔽的蔑视——用温柔的抚摸和喂养来软化他。
可那依旧是对待狗，而不是对待一个平等个体的态度。
这是艾尔海森早在他五岁时就隐隐感受到的，只是纳伊从未明显对他表现出来的特质。她身上有着一股不应属于她这样的贫民的傲慢，那是上位者惯有的坏毛病，觉得自己俯个身撒些饵料，就已经是莫大的让步。
艾尔海森不了解这股傲慢的实际由来，但他有模糊的猜测，纳伊以前应该用她的聪慧和知识诱导过不少人，就像之前为那些知论派的导师们代笔。她曾无数次用这类威逼利诱的手段确认这份傲慢的根源，而她也的确有着充分的维持傲慢的资本。
她或许从来没有真正的被人类社会的规则制裁或挫败过。毕竟，即使如之前代笔的事情败露，教令院依旧愿意看在她的才华上放宽处分，这也是一种变相的低头。
她无需畏惧规则和戒律，因为她能让规则向她俯首。
但艾尔海森不喜欢这样，或者说，他深恶痛绝这种蔑视。
所以，那天在图书馆里时，他做了一个决定。
——艾尔海森要成为纳伊的敌人。
那天之后，艾尔海森开始了对纳伊的全面调查。他原本不热衷管教令院内部那些勾结，哪怕知道纳伊在其中掺和，也不怎么去理睬。但一旦决定开始关注，就能发现纳伊在趟浑水里混的相当自得。她表现的远不像平时艾尔海森见到的那样安静，仿佛冰山只露出的那一角，而其下是早早凝结起的巨大冰层。
她和一部分导师的关系很好，那些教师有的爱才有的爱钱有的爱名声。爱才的人——比如居勒什——似乎是珍惜纳伊的学术才华，爱名声的他也已经见过纳伊怎么代笔提供面子和职位，而爱钱的——虽然没有见过纳伊实际送礼——艾尔海森隐约觉得她应该有不少方法委婉的给那些导师们一些‘好处’。
一通看来，疑点多得让艾尔海森不禁叹息须弥的风纪官都在干些什么。纳伊的资产一直有不明确的地方，她和大部分院内导师又都有些关系，平日总能收到不少特殊关照，甚至风纪官都有不少熟人，逐一排查，最后拔出一串学术造假和研究危险禁忌知识的关系网。
这么一番下来，入学第二年，艾尔海森再度名声大噪，有人私下说这位知论派天才还有当风纪官的才能，而他的热心也的确引来了风纪官注目，和他熟悉的大风纪官都开始偷偷问艾尔海森，今后有没有来风纪官队伍工作的意愿，如果艾尔海森懒于出门，他也愿意帮艾尔海森申请做不出外勤的工作，只当个出谋划策的智囊军师。
那时艾尔海森嘴上拒绝，眼角则去捞那风纪官队伍里混入的人影。他看那些酒肉混蛋进去了一批又一批，但偏偏一点问题都落不到纳伊头上。而无论怎么被卷进事件里，她都能片花不沾衣袖，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容易遇害的倒霉蛋，回回被押进来，又回回被请出去。
他那天刻意在门口等纳伊，看着她慢步离开风纪官办公室。她接受了一小时的审讯，表情带着理所当然的疲惫和无奈，和已经相熟的风纪官互道‘辛苦’，又随口抱怨了几句‘惹事体质’，仿佛随处可见的须弥学者之一，乖巧一如在迪卢克面前。
客套话说完，脸颊移开，视线不再收纳交际，她便歇影落幕，嘴角准备放下去，恢复一贯的冷漠模样。
——但在她的笑容歇业前，她看到了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故意占了离开办公室的大道，挡住纳伊的路。他看着他的‘朋友’的表情逐渐变质，她面对邻里熟人时那游刃有余的笑容不见了，面对迪卢克·莱艮芬德时特有的乖巧模样也没了踪影，她的表情一瞬间复杂到让艾尔海森都不禁惊叹人类可做出微表情的丰富程度。
但艾尔海森能确认两点。一是，在他的‘不懈努力’下，纳伊的确开始警惕并重新审视他，她不再用那种看狗的傲慢看待艾尔海森了。
二是，虽然他习惯纠错，辩倒过无数包括卡维在内的学者，但这却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让一个棘手的对手露出愤怒却不得不压抑的吃瘪表情，会是这么愉快的事情。
；
无法理解。
当然无法理解，彼时纳伊在晨曦酒庄里学到的为人处世告诉她，如果自己的行为会损害到他人利益，迪卢克会不开心；但如果自己能够利好他人，就能得到迪卢克的称赞。
以此类推，纳伊整理出了和他人相处的方法。
——只要进行资源循环时，在剥削时将自己好好藏起来，在给予时再由自己出面，迪卢克就不会生气了。
她本以为艾尔海森也是如此。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自己做的都是对艾尔海森有利的事情，她也从没有侵害过艾尔海森的利益。但偏偏这个既得利益者却在收了好处之后还倒打一耙，想尽办法把她送进风纪官的拘留所。
为什么要对她表现出不满？凭什么对她表现出不满？
…………无法理解。
人类有太多伊斯无法理解的条例。伊斯不存在人类的‘善恶’，因为伊斯没有‘阶级’。对于所有伊斯而言，个体的存活是经由族群统一孕育，规定了残缺率和特殊阈值的生育活动被简化为批次化生产，而诞生后的个体则会根据个体倾向性划分分工。为了能对星球资源循环利用达到最优，伊斯在精神链接下能完美根据颗粒度以个人为单位的需求量进行资源分配。
这样的族群里并不存在‘善恶’，也不会因为善恶划分而认为谁应该多获取、谁又应该少获取。互助是理所当然的，特长应为集体使用，自我在整体社会的容许范围内得以随性发挥。唯一威胁到他们的只有生存危机和精神污染，而伊斯也不会将这些作为‘恶’来对待，这只是不适合伊斯生存的‘障碍’而已。
纳伊无法体会人类的善恶。
九岁时的那次事故，多托雷说她学会了‘罪恶感’。但当她回过头来想要重复验证时，她却发现这个结论并不准确。
她无法对迪卢克和艾尔海森以外的人的指责感到惶恐，她一路受过无数人的斥责，但她从未对此感到压力或痛苦。她的感情中心不在于事，而在于人。
说白了，她并不对自己做的事感到后悔，也不会感到罪恶。她会难受那对夫妇和克里普斯的死亡，会害怕被艾尔海森指责，也会为迪卢克的失望感到压力，但那些感觉都如同蜻蜓点水，只在被提及的那一瞬才会从心里泛起丝丝涟漪。
她想，她应该从没有认为自己做的那些算是恶事，只是人类给出了这个答案，而她囫囵将此作为了自己的标签。
——因为艾尔海森憎恨过去的纳伊，因为迪卢克需要一个善良的纳伊。
所以，她是恶人。
而为了解决自己的罪恶，她试着模仿了迪卢克的行为逻辑，参考了迪卢克和晨曦酒庄的这一经济链模式，晨曦酒庄握有大量生产资料以获取财富，又通过迪卢克进行再分配，这一分配不会动摇经济链的根本，但由于分配过程不需要回报且均出于主观，所以受惠者大多会认为迪卢克是个好人。
而为了达成相同的效果，她利用了北国银行的关系网，依靠从其他地区攫取的资源，为须弥教令院中缺乏研究基础和背景的导师们提供慈善，以此来赢得口碑。
只要由潘塔罗涅先作为‘恶’将资源夺走，然后再由纳伊作为‘善’亲自给予，这一逻辑下便能制造出她这个‘善人’。
而实际也的确如此，她做的很完美，没有人对纳伊的行为提出异议。
她仔细的遮掩了这些背后的关系，又不断抛出‘大富商的养女’、‘很会研究善于经营的学者’这些暧昧模糊的借口，他们就会认为纳伊和迪卢克一样，是一个好施乐善的‘善人’。而现在大部分的须弥人也的确都认为，她是个很友好的人。
这是人类希望的‘善意’。她这么理解到。过去她选择公平交易，但那是无意义的，人类是一种看不到本质的生物，只要自己的利益有稍微的损失，他们只会找到一个看得见的目标破口大骂，结果，她永远被当作一个‘恶人’。可如果用这种掠夺后再分配的形式，把最少的钱花给那些最容易被收买的人，或者帮助走投无路需要机遇的人，对方就会主动的奉上自己的敬意与感谢，甚至对她产生依赖。
——崇尚‘善恶论’的人类根本不需要平等。
她本以为她已经明白了融入人类社会的方式，但偏偏艾尔海森却用这种方式对她表示不满。
为什么？
他凭什么和自己唱反调？
……他又准备用什么手段来对付自己？
她看着把她路堵住的艾尔海森缓步走近，想要立刻揍他一顿的愤怒和一种奇妙而陌生的期待感在心中交杂，让她将开口的讽刺装回肚子里。“还有什么事吗？这位学长。”
而那个让她在教令院内的大部分人脉和关系链崩裂的罪魁祸首则少见的露出一个挑衅感十足的笑容，问道。“去咖啡馆吗？我请客。”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沙海夜话（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