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沙海夜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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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伊很少会逃避。
遇到了困难就去解决，行动上不问手段，威胁、谈判、利诱、合作，无论如何，只要能达到她想要的目的，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她做不出的事情。
艾尔海森并不讨厌她这一点。
她的平静和冷酷是吸引人的，而她的知识和手段支撑着她的平静。她能清楚分出哪些是她无能为力、必须接受的，而哪些是她可以改变、并有勇气为之行动。
但她从来没有正面面对过艾尔海森。
入学第二年时，艾尔海森认识了卡维，一个聪明的倒霉蛋。此人清醒时总是小心翼翼的绷着根弦，待人仿佛释迦牟尼转世般善忍善仁，但醉酒后发起飙来，又有几分佛堕罗刹的疯癫味。而不知是不是在艾尔海森面前喝醉的时候多了，疯罗刹当久了，卡维也逐渐不会装出那些面子工程，该吵架的时候哪怕没有酒精也照吵不误。
他们经导师推荐同做一个项目，内容虽说是知论妙论结合，但研究内容需要妙论派提供大量建筑考察的实据佐证，换言之，妙论是基础，项目重头在卡维身上，知论用处虽大，但主负责引申和延展，艾尔海森的工作必须基础结论靠谱。
也因此，这项目艾尔海森初次接触就提了要求：他不会干预妙论派研究和安排，也不负责校对妙论的结果，但如果他有合理依据认为妙论派得出的基础数据有误，妙论必须负责重头检验并做资料补充。卡维也是个狠人，对这种甩手掌柜式的要求全盘答应，结果那一年艾尔海森几乎没发现错漏，但每次见卡维都是两颊消瘦、两眼发青，仿佛活死人。
他其实知道卡维做这项目有多艰难。事实上，若不是导师撮合，教令院里像艾尔海森这样有点实干能力的都喜欢单干加外包委托，或是像纳伊和羽土名那样固定组合。因为不挑合作成员四处帮忙，大概率只会落得被各种吸血的下场。
而卡维显然是吸血鬼最喜欢的类型，他们这个项目总共十多号人，算是个中型偏大型的项目组，但实际能干活的没几个，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庸人，就是纯纯等着卡维和艾尔海森出研究成果后分杯羹的混蛋。
可艾尔海森不管。知论的部分工作量不多，他一个人足矣，没有招任何成员；而卡维需要人手，招来什么样的牛鬼蛇神，他说过‘不干预妙论’，就不会指手画脚。更何况卡维对艾尔海森的利己主义相当不满，艾尔海森也没兴趣去劝这位悉达多放下心结。
结果理所当然的，项目磕磕绊绊，进行的十分艰难。他们最苦的是项目提交中期汇报的那段时间。教令院项目经费都是分批拨下，立项初期规划时间段，预定期限每到一个节点就得做一次中期汇报，如果一直拿不出让院内买账的结果，项目很可能被砍。
彼时恰逢卡维的项目组人员变动严重，妙论数据迟迟出不来，艾尔海森把自己的其他研究项目安排一改再改，拖到报告日一周前，实在匀不出更多时间也匀不出更多的好脾气，给卡维敲定了死线：要是这周末——也就是三天内交不出数据，他们下周将什么成果都交不出，项目必然解散。
当时这番话他是在酒馆里，当着妙论组所有人说的。声音不大，但约等于给所有妙论派狠狠扇了一巴掌，就差把‘无能’两字直接贴在诸位脸上。
卡维当即跟他大吵一架，转头又得去安抚被这话打击的人心溃散的组员。艾尔海森面上不表，实际也压着些闷气，直接掉头离席，宁可让之前花在这个项目上的时间精力全都白费，也不肯低头帮忙。
他们其实都心知肚明症结在哪，但同时他们也清楚彼此都看不惯对方的做法，谁都不肯低头，最终结果必然是一摊散沙。
他本以为这个研究在那次酒馆就是最后一次，毕竟他说的三天时间限制是根据他的最快速度做的倒排，实际上艾尔海森明白这时间要求相当苛刻。没想到，三天后卡维真的顶着黑眼圈交了数据，连带着附赠了一份短期小结。
艾尔海森看着那小结报告，行文精炼扼要，论据充分观点简洁，字里行间透出和卡维完全不一样的风格，能给艾尔海森省掉不少力气。
他面对这份报告，沉默许久，只问了卡维一个问题。
“谁帮你写的？”
连熬了三天夜的卡维以为这人又要说什么刁难话，听到这个，反而有些茫然。“小结吗？我们同组的成员啊？”
要是他们同组的成员有这种本事，这项目现在恐怕早做完了，他跟卡维也不用在酒馆吵那一架。艾尔海森看卡维那熬夜到神志不清、连这点小问题都想不通的傻样，只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不适合对付这种笨蛋。“睡觉去吧。”
顿了顿，他又补充。“下周中期汇报，记得带上那位‘同组的成员’参加。”
之后他如期完成汇报，并见到了那位写出小结的成员，一名矮矮的妙论派学姐，这姑娘面对卡维会脸红，面对艾尔海森会犯怵，问她小结里的数据来源支支吾吾一个答不上，晚上该怎么去酒馆庆祝倒能说的头头是道。
代笔，毫无疑问。而能仅靠三天就跟上整体进度并代笔这样的文章的的人，艾尔海森只想得到一个。
于是那天他无视卡维的邀约，做完汇报就走，步调丝毫不拖，干脆迈向智慧宫。他再清楚不过那人会在哪里，过去她都会在那，现在自然也会。
而她也的确在那，但和平日的样子不同，她正趴在桌上闭着眼睛。许是累坏了，她睡梦中依旧皱着眉，不是很安稳。
她手边摊着一堆资料，有素论有知论有妙论，一贯藏起来的本子也打开了一页，上面记满了各种数据，只粗略瞄了一眼，其中几行颇为眼熟。
艾尔海森站在她身边，最终还是把自己的学士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她身上，又悄悄在她对面坐下。他有种无处言说的烦躁，和难以溯源的伤感。这些情绪对于他而言比对卡维置气还要稀有，也真切。
他不明白为什么纳伊要用这种弯绕的方法帮他。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纳伊哪怕做到这个地步都不愿意直接面对他。
最麻烦的是，哪怕想要打破这个状态，他却束手无策。
他突然想起之前读过的稻妻传来的一卷故事：一名贵女爱上了画卷中理想的男人，并为之心醉，至死也要待在画边，爱着那个幻想中的纸人。
而他发现，自己和那女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其实完全不了解纳伊。
他怀念的是那个由一个个纸杯电话勾勒出的幻影，他爱上的也是超脱于现实的一切磋磨、只由思想和语言幻化的魂灵。他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也因此在再度相见时，他才会觉得那些思念的话语竟如此无力。
她将那些过往都掩藏的干干净净，生怕被人看出什么端倪。而他却没有去想过探究这些内容，只当这是一种不应触碰伤痛的默契。
——但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知道的才对——他早就有所察觉的。
无知并非幸福，他必须去理解她。
所以——
艾尔海森看着纳伊从小睡中醒过来。她仿佛一只刚出壳的蜗牛，脸上被垫着的书本印出了书皮的花纹，带着些许未褪去的倦意，眼神游弋在桌子上的各式资料和对面的艾尔海森之中，又在稍许的迟钝后忽的清醒。
他看她装模作样的让眼珠转了一圈，最终落回自己身上。“……这位学长，有什么事吗？”
看，又缩进蜗牛壳里了。
艾尔海森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想到。温和的行为只会助长她维持这个谁都打不破的怪圈，而想要让蜗牛不得不伸出脑袋，最快的方法就是把它连壳带肉一起丢进热水里，让缺氧的小东西不得不主动探头呼吸。
于是，艾尔海森生平第一次驱使他全身的恶劣细胞活动起来，怀着他此生从未有过的好胜心，说道。
“我怀疑你涉嫌代笔撰写报告，请和我去一趟风纪官办公室。”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沙海夜话（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