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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43章:疗养中心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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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间的广播在天花板音孔里嗡嗡作响,那声音冷淡得像在播报机械保养日程。
【今日心理重塑计划开始,请患者保持微笑。】
蔺夕阳睁开眼,金属墙面反射着缺乏温度的淡白光线。窗外没有太阳,只有模拟天光板在规律闪烁——完美,却虚假得令人心悸。
门外传来轻敲,护理员端着一杯镇静液体走进,脸上挂着刻度精准的微笑:“蔺先生,今日剂量调整为0.8毫升。”
他低声应下,接过杯子。液体带着人造柠檬香,但他清楚,这并非治疗,而是数据监控的开端——心率、语调、眨眼频率,一切都将被记录,汇入那条名为“康复”的曲线。他仰头将液体倒入口中,喉结微动,药液已悄然从袖口特制的细针排出。
监控灯闪烁两下,系统判定:【服药成功】。
他面无表情地抬头。天光太亮了,亮得像一场精心编织的谎言。
九点,早餐送至。
银制餐具,标准化比例的燕麦粥与白瓷盘,连食物都成为“心理安抚”的精确道具。蔺夕阳缓慢地进食,像是在等待某个信号。
终于,走廊那头传来轻微的磁锁声——隔壁房门被手动解锁。
他抬头,看见一个人。
那人穿着松垮的病号服,肩背微佝,步履却不显仓促。
略长的银灰色发丝微卷,发梢掠过眼角,遮住半张脸。当他抬眼的瞬间,模拟天光落入那双浅金色的瞳孔里——像灰烬中残留的星火,寂静地燃烧。
“早。”那人懒懒地勾起嘴角,嗓音低沉微哑,却奇异地悦耳,“新来的?精神看起来还算正常。”
“你呢?”夕阳淡淡回应。
“吾承珏。住你隔壁。”他耸肩,眼神里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倦意,“——或许你听过我家的名字。”
“太阳能集团。”
吾承珏挑眉,唇边笑意如刀锋清寒:“真聪明。但别太聪明,这地方……不欢迎聪明人。”
他自然地走进来,目光扫过天花板的监控红点,随手关掉了灯。
“我讨厌这玩意。”
光线骤暗,唯余窗帘缝隙里透入的一线夕色。
——那是整栋建筑里,唯一真实的阳光。
吾承珏伸出手,掌心在那道光里停留了片刻。他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青蓝色血管在皮下若隐若现,像一件被珍藏于琉璃棺中的艺术品。
“你知道吗?”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倦怠的嘲讽,“我家卖了半个世纪的阳光,偏偏我最恨这种……没有温度的明亮。”
他微微侧头,让那缕真实的光线映在侧脸,低语道:“这个,才是真的。”
蔺夕阳静默地看着他。此刻他才惊觉,这个人的笑容如同一张精心维护的假面——每一分弧度都精准得体,内里却空寂得没有一丝活气。
他们的第一次对话,就在这缕偷渡进来的阳光中完成。
短暂,疏离,却诡异地……令人感到熟悉。
护理员在门外提醒心理疏导课程即将开始。吾承珏回头,目光瞬间恢复那种优雅的冷漠:“我们晚点再聊。你会发现,这里的人笑得……都太像我。”
门合上的瞬间,空气重新凝固。虚假的天光再次亮起,冰冷,无瑕。
午后的疗养中心,如同一头被注射了镇静剂的钢铁巨兽。
蔺夕阳被带入S区三层的单人疏导室。墙上是刺目的标语:【情绪是病毒,理性是药物。】
他面无表情地坐下,任由探头扫描脑电波。屏幕上浮现评价:【稳定值95%。优秀患者。】
当探头移开,他在玻璃反光中看见吾承珏被另一名护士带走。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如同碎裂的镜面,光滑,锋利,仿佛下一秒就会割伤自己。
傍晚,压抑的气氛愈发浓重。
蔺夕阳回到房间,发现桌上白瓷盘下,压着一颗被糖纸精心折叠的薄荷糖。
他微微一怔,拾起糖纸,背面有一行潦草却劲瘦的字迹:
【真正的药,要自己配。】
他走到窗边,看见隔壁阳台上,吾承珏正倚着栏杆,嘴角衔着一颗同样的薄荷糖。
风拂起他宽大的衣袖,夕阳在他指尖碎成跳跃的银箔。
“别担心,没下毒。”他笑着扬了扬手,声音融在风里,“只是觉得……这里的空气太闷了。能吃得出甜味的人,至少还记得自己活着。”
蔺夕阳没有回应。他转身,将那颗糖放入口中——
冰凉的辛辣感瞬间划破喉咙,唤醒几乎被麻醉的神经。
那一刻,他想起陈昭雪在未来废墟中的低语:‘甜味,是记忆最后的颜色。’
次日的“愉快心情”程序照常启动。
蔺夕阳坐在诊疗椅上,脑后的导电贴片传来微电流,模拟着“放松反应”。他并未抵抗,反而极致地配合。他深知,唯有彻底的“顺从”,才能让系统松懈。
治疗结束,护理员的声音甜得虚假:“蔺先生,您今天的脑电曲线非常稳定,真令人羡慕,您属于‘理性型患者’。”
蔺夕阳回以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谢谢。”
平静,理性,无懈可击。
中午,吾承珏赤着脚来敲门,冰冷的金属地板似乎能让他保持清醒。
他拎着两份餐盒,笑容里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他们的午餐糊得像麻醉剂,我换了两份‘阳光套餐’——其实就是多加了点维生素D。”
他一边打开餐盒,一边碎碎念:“营养学意义上的‘光替代’,听起来高级,本质还是假货。”他用叉子轻戳那片被烘热的鸡胸肉,“看,假阳光,假温度。”
他抬头,笑容像琉璃上的冰裂:“小时候,他们常带我去发布会,舞台灯打在我脸上,说:‘看,他是我们集团最好的广告。’那时我以为,那些光都是真的。”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后来才明白,阳光越亮,人越冷。”
房间静默。蔺夕阳看见他握着叉子的指尖,有细微的、无法自控的颤抖——那是长期服药留下的印记。
饭后,吾承珏靠在窗边,含着一颗薄荷糖,又将一张抚平的糖纸仔细压进枕下。
“又一张。”
“什么意思?”蔺夕阳问。
“我在攒清醒的日子。”他微笑,声音轻得像梦呓,“每攒够一百张,就许一个愿望。”
“攒够了吗?”
“还差五十。”他笑意淡去,“第一个愿望是‘别做梦’,第二个是‘别被梦杀死’。”
蔺夕阳沉默了下去。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早已在梦与醒的狭间徘徊了太久。
夜晚,系统调暗灯光,广播声回荡:
【请所有患者服药入睡,保持良好梦境。】
吾承珏坐在地板上,背靠冷墙,月光为他侧脸镀上一层清辉。
“知道他们的梦是怎么制造的吗?”他问,“药里掺了信号素,诱导脑电波,让你梦见最信任的人对你说‘你安全了’。”他仰头笑了笑,眼底一片深沉的夜海,“但醒来时,你已经不是你。”
“你经历过?”
“每天。”
他又抛给夕阳一颗薄荷糖:“我靠这个记得自己。冷、辣、痛——这些才是真的。”
蔺夕阳接住那颗糖。在此刻,他真正理解了父亲日志中那句“痛觉是锚点”的含义——痛,是唯一能证明“我存在”的信号。
夜更深时,系统灯彻底熄灭。
蔺夕阳听见隔壁传来微弱的纸张摩擦声,随后是一句低不可闻的呢喃:
“第七十七张……清醒,还剩二十三天。”
那声音轻如祈祷,又重如诅咒。
他翻过身,天花板的监控红点在黑暗中明灭。他闭上眼,陈昭雪在时间裂缝那端的低语再次浮现:
“夕阳,你要记得疼痛。”
他握紧了那颗薄荷糖,没有吃。他要留着它,作为此地的第一个“锚点”。
凌晨三点,风穿过过滤口,带来呜咽般的轻响。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了极轻微的敲门声。
“还没睡?”是吾承珏压低了的、微哑的声音。
“睡不着。”
门缝下,悄无声息地塞入一张纸。
“别出声。”
那是一张手绘的平面草图,上面清晰标注着疗养中心的结构——东区供电线与西区监控线的交汇点,被红笔醒目地圈出。
“我不知道你是谁,”吾承珏的声音贴着门缝传来,冷静而清晰,“但如果哪天你想离开……切断这里,能为你争取十秒。”
他说完,嘴角似乎轻轻勾了一下。那笑容干净,却藏着锋利的微光。
“晚安,蔺先生。”
门缝下的影子消失,红点安静地闪烁了两下,归于沉寂。
在这座充满假阳光的疗养中心里,两个人都在演戏。
一个假装顺从,一个假装癫狂。
但他们心照不宣——
当真正的阳光再次照进此地,眼前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牢笼,必将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