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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芙蕖花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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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芙蕖的尸首还在牢里。
姜褚过去的时候仵作也在,见他过来,仵作行了个礼:“大人,确实是自缢,此番前来,她应当是抱着必死的心。”
晚一步跟过来的吴隽头都不敢抬。
姜褚声音没什么起伏:“嗯,你先下去。”
仵作行了个礼下去了,牢里就剩谢斐姜褚还有吴隽。
三个人一时无话,吴隽硬着头皮认错:“大人,我……”
姜褚打断他,问:“她和郑春何时成婚?可有孩子?”
吴隽知道他这是不打算计较,眼睛一亮,说话都多了些莫名的兴奋。
他语速很快:“去岁三月。没有孩子。方芙蕖身子不好,药铺的掌柜说她家经常吃些保胎药,却没听过有孩子。”
姜褚点头。
还不等说话,谢斐先摩挲着下巴开口了:“是不能有,还是不想有?”
“查,”姜褚没看谢斐,垂下眼帘,“在证据确凿之前,一切都只是猜测。”
吴隽弯腰,行礼后退下了。
姜褚转身背手,仰起头居高临下道:“既如此,谢大人可以回府了。待本官查清,自会给谢大人一个交代。”
谢斐才不接茬,他往前半步,带着些压迫。
说的话却缱绻缠绵:“刚刚在屋里,姜大人可不是这么说的呀。怎么出了门,就变了脸。真是床上床下……嘶!”
姜褚一脚踹在他小腿上,甩袖头也不回走了。
谢斐看他背影,笑了声:“怎么每次见面都踹人,小没良心。”
姜褚出去后,一直在牢外等着的下属很快涌上来,把躺在地上的方芙蕖尸体送到仵作那里。
一个个弯腰干活又竖起耳朵,听见那位丞相跟在自家大人后面,嘴里还在念叨:“真是用完就不要了,这样喜新厌旧的呀。”
呀?呀!
下属拎着腿的动作一颤,连忙往下捞人脚。
长安侯世子,当年名震八方的小谢将军,现在的谢丞相。
说话夹着嗓子一口一个“呀”?
这又是什么路数?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远,剩下几个人面面相觑,又低下头干活——可不能把这事传出去,坏了大人的名声。
姜褚府邸离大理寺也算不上远,他走出殿门时,谢斐还跟在身后。
姜褚皱眉:“谢大人也要走回去么?”
谢斐挥手,笑说:“哪里的事,只是正巧马车停在这儿。”
他说着指了下,又道,“姜大人操劳,不若我送你?”
一天到晚你你我我的,没个礼数。
甚至已经爬上了马车,从挂得叮铃当啷的马车里伸出手:“来呀姜大人,我的一番心意!”
姜褚视线从他手上的扳指挪到他脸上。
他忽然笑了一下,躬身行礼:“谢大人盛情邀请,既如此,本官盛情难却。打扰了。”
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大理寺卿进了丞相的马车。
帘子落下,遮住一众好奇的视线。
谢斐往里坐了一些,给姜褚空出位置,拍拍身侧:“小淮快来。”
姜褚弯腰进来的动作顿住,回头把帘子拉严实了,这才过去坐下。
谢斐的马车不算小,但这人肩宽身量高,手长脚长的。
两个人肩挨着肩,温度隔着衣衫慢慢渗透过来。
姜褚推了一下谢斐,说:“往那边去些,我透不过气了。”
谢斐听话,挪了一下。上半身反而靠得更近了,紧靠着姜褚。
他面上挂着真假难明的歉意:“丞相府捉襟见肘,马车拥挤,见谅见谅。”
“捉襟见肘,但能拿出御赐夜光粉一斤。”姜褚面无表情。
“这东西域外如何用不得而知,进贡后大多用于对夜间刺客的标记追踪。郑春既死,你脱不了干系。”
谢斐伸手揽他肩膀,腰上那堆玉叮铃当啷,滑到姜褚身上。
他也不在意,手指戳姜褚胸膛,语气幽怨:
“怎么说也是旧情人,姜大人真是无情。光查我来了,那种份量的夜光粉,某些人也有呀。”
又开始了。
姜褚闭了闭眼,提气问:“明面上的嫌疑谁能超过你?”
“他不在明面,就把他抬出来。”谢斐挑起嘴角,“小淮怎么忘了,我教过你的。”
“国子监。”姜褚垂下眼帘,“户部,太医院。”
谢斐闻言,收起那副吊儿郎当,压低声音道:“你怀疑太医院?姜大人真是大胆。”
“你不是已经去查了?”姜褚蓦地抬眼,锐利的目光要把谢斐刺穿,“不然郑春怎么会是这个下场。”
谢斐哂笑,收回揽着他的手,摸了下鼻子:“你知道啊。”
“能一口气拿出那么多夜光粉的,除了朝廷重臣,还有一个积少成多的地方——收受宫妃贿赂的太医院。”
姜褚盯着随马车前行不断晃动的车帘,忍不住问,“还没有到吗?”
“不知道呢,”谢斐笑得欠收拾,“看来要姜大人指路。”
话音刚落,他脸色大变,猛地将姜褚拽进怀里,在马车内趴下。
一枚羽箭刺破马车,扎进另一侧。
木板刺中时发出咚的一声,姜褚攥紧衣袖,眉头紧锁。
谢斐搂着他,上下打量他:“有没有伤到?”
姜褚摇摇头,扭头看了一眼羽箭,伸手拔了下来。
大楚的羽箭多细长,这枚倒像是临时粗制的。
箭身有些粗,还有些毛刺。
姜褚把箭塞到谢斐手里,后者会意打开。
里面是一张卷成枣核大小的纸条,墨迹洇开,写好并不久。
“到此为止,勿引火烧身。”谢斐笑了声,和姜褚对上视线。
姜褚接过纸条,指腹捻了一下纸面,道:“这纸不便宜,官家都不常用。”
说话间马车停了,他这才意识到两人还躺在一处。
姜褚有些窘迫,把纸收起来,手撑开慢吞吞起来,谢斐随着他起身的动作缓缓坐起。
姜褚正在整理头发,谢斐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天色已晚,不如姜大人先在府上休息,明日再回去?”
姜褚旅头发的动作慢下来,诧异:“不是说要先送我回去?”
“众目睽睽下姜大人上了我的马车,此人却还能射出这一箭,显然是做足了准备。姜大人一介文官,实在是令人放心不下。”谢斐躺靠着,一只手撑着脑袋。
被姜褚瞪了也不生气,用脚轻钩了一下他的小腿,笑眯眯问:“姜大人不想来府上一叙?”
“不想,”姜褚抬脚跨过他,“我要回去了。”
谢斐伸手抓住他脚踝,却不看他,声音幽幽:“我告诉你郑春的所有。”
掌灯时分,姜褚按捺住不知道第几次涌上的不耐。
看谢斐抱出那只他口中会翻跟斗的狸猫。
谢斐跟看不见他的恼怒似的,把手里的黑猫递过来:“小淮,快来抱抱,它很想你。”
姜褚想转身就走,奈何男人已经走近,他身上清晰的花香已经飘了过来。
姜褚下意识抬头看,谢斐身量比他高一些,因为从前是将军,肩背也更为宽厚,堵在他面前仿佛一座小山。
嘉靖帝即位后他待在这丞相的位置也有三年了,不知为何这张脸倒是比从前更嫩。甚至几年前战场厮杀留下的风霜痕迹都被抹淡。
谢斐的相貌是整个大楚都知道的俊美,掷果盈车,走在路上都会有姑娘家丢帕子。
那双眼睛总是弯弯的,载满了笑意和温柔,让人一不留神就栽进去。
姜褚慌忙别开眼不看他,接过他手里的猫,催促道:“不是要说么,现在可以了。”
黑猫眨着幽绿的眼瞳,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乖乖窝在姜褚怀里。
“两年前郑春离开丞相府,名字也从计簿上抹除,直到今年三月,他传信于我。”谢斐踢了把椅子过来,和姜褚肩挨着肩,语气随意松散。
“他怀疑自己枕边人。”
婚后一年发现自己枕边人可能和迫害自己旧主的人有关。
郑春一刻不等,寻了机会进丞相府禀报。
官宦世家的子女,尤其是女儿,鲜少出门,加上名讳不便广而告之,起初并没有人知道方芙蕖是方敬明的女儿。
郑春能注意到,还是因为从前有幸见过方敬明一面。
原以为只是巧合,然而促使他真正走这一遭的,是他看到方芙蕖去见方敬明。
父女俩在城郊别院足足半个时辰,才各奔东西。方芙蕖和郑春的婚姻绝非偶然,枕边人是一把随时刺向自己的刀。
这让郑春不得不提高警惕,想方设法联系上谢斐。
“你觉得方芙蕖和郑春是假的?”姜褚手搭在猫背,眉头轻蹙,“那也不至于到这一步,郑春身死,方芙蕖自尽。除非……”
“除非郑春动情了。”谢斐接话。
两个年纪相仿,认知相似的年轻人朝夕共处,同榻而眠。
说一点感情都没有不可能,但应当也不至于为情所困。
姜褚抚摸猫背的手慢了下来,他把猫放到地上,起身抚平衣摆:“我要去一趟停尸间。”
谢斐斜靠在椅子上不为所动:“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姜褚不语,黑猫在他脚边徘徊一圈。
谢斐叹了口气,起身把猫拎起来,姿态随意:“越浮于表面的角色,越是容易被抛弃的棋子。与虎谋皮,等待的只有一个字。”
“你知道郑春和我有关系,也知道方芙蕖的死一定有把柄,”谢斐怀里的猫叫了一声,他叹了口气,“你这样聪明,怎么也犯糊涂。”
姜褚不接他的话,转过身道:“郑春后颈的那个痕迹有问题,如果他们借方芙蕖之手,留下一道致命伤就足够。剩下八孔……今圣排九。”
郑春身上,一个致命的穿喉孔,加上恶意叠加的八个孔。
像极了报复,背后之人昭然若揭。
然而疑点重重,方芙蕖既然和郑春已经有情,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还有今天马车上一枪穿来的短箭,又是谁的?
黑猫从谢斐怀里用力一蹬,攀到姜褚肩上。
姜褚把它抱下来,行至殿门口,想到什么,转身看向亦步亦趋的谢斐:“丞相大人。”
“太生分了,”谢斐偏头皱眉,露出个娇嗔的表情来,“你以前都叫我阿珩。”
姜褚搓了一下猫耳朵,垂下眼帘不看他:“你府上的芙蕖花败了。”
“是吗?”谢斐在夜色里望向影影绰绰的荷花池,笑了一下,“那我让人好好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