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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疾风知草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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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州少阳,疾驰的马在空荡的街道上奔跑,直到快要精疲力尽,马上的人才终于勒马落地。
经过整一天的跋涉,郑天下真真觉得腰腿都要散架。
好在终于到了目的地。
昨夜有个乞丐捎了封信给他,竟是他快要一年没有回絮因观的大师兄托来的信。
而信中的地点,就在面前这座祠堂背后。
趁着月光,郑天下也没找马厩,匆匆在祠堂门口栓好马。
忙冲进里面,紧急张口便问还候着的和尚:“方丈,我师兄在哪儿?”
他瞒着师父来到了这里,还不知道自己会见到别过一年,变化何样的段籍凌。
时过境迁,他有时还会焦急同他一起长大的大师兄没能见到絮因观的变化,况且,他也想问他一句“到底发生什么了”。
“施主请随我来,”方丈朝他行了一个礼,“段施主他,已经等你很久了。”
“师兄他怎么样了?他什么时候就在这里的?”
方丈领着他走到祠堂佛像边,在他看来慢吞吞地掀开长帘,露出里面的小暗门。
里面毫无光亮,黑得像一条无尽似的小道。
“大概一月前,”方丈从入口旁交给他一盏提灯,二人款款步入密道,“段施主现在平安无恙,但由施主你看应该能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郑天下没有回答,因为段籍凌的命运正如他最近观测到的,透着极大极危险的凶相,必是命不久矣。
没过多久,窄小的密道豁然开朗,郑天下在方丈身后一眼就望到了大师兄的背影。
想必师兄同样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前方有婴儿微微的哭啼的声。
他手中兰膏灯青,和他身形一样颤颤悠悠的。
段籍凌慢慢转过身来,怀里还抱着个襁褓婴儿。
方丈让出位置,许他们难得叙旧。
灯火熄灭了,他也定了定形。
“师兄,这么久你都去哪儿了?”郑天下抓住他抱婴儿之余的手,发现这只手上有着若干伤口,眉目在黑暗中蹙成更浓郁的一团墨色。
“阿渝,我和奚琅要离开这里了,”他的眼眶和嘴唇上也有伤,脸上的情绪因为不知其到底经历了什么,所以分辨不出来是哀伤、遗憾还是悔恨,亦或者别的回避着自己的情绪,“……他叫疑霜。阿渝我拜托你,照顾好他。”
“奚琅?”郑天下一听这名字,吓得后退一步,“她是…她是池家妾啊,你、大师兄你和她私奔了?!”
那可是云州西京池家主的宠妾,虽然是个哑女,但也是太子引荐的人。大师兄不但破了戒,还去招惹了这等大祸事。
他一咬牙,盯着那才出生不久的婴儿,一时愤恨和指责都不知道如何说出口:“大师兄,你究竟为什……你知不知道你快走了一年了!师门上下都念着你,你还记不记得师父他老人家把我们养育长大,又教导我们……”
“师父教过我们最多的就是命运,”段籍凌平静地看着满满激动起来的他,“所以,霜霜他,真正的名字叫段宿…师弟,我都记得,现在也没有忘记,但我不可能不去解救心爱的女人,忍不下心,阻止不了,也是命运中的一环。”
他将在这种情况下还沉睡着的段疑霜交到郑天下的手上,“你也知道我的命运凶极,所以求你,带段宿离开我的身边,也求师父忘却我这个不仁不义的徒弟。”
“什么?有什么事,是我们不能一起面对的。”
“我不想你卷入其中,一切比你想象中复杂太多,”他疼惜地看着自己早已视为胞弟的郑天下,“和奚琅无关,更和疑霜无关,师父教过的,命运是不能改的。”
“可你是我的师兄啊。”郑天下急得想哭,他的手臂上结结实实压着的温热的,是他师兄的骨肉,压得他动弹不得。
“就算是师兄,就算是师父,也不能改变,”他拍了拍他的肩,“对不起,师弟,以后絮因观只能靠你了。”
“师兄…”
“不必再这么称呼,我不能再回去了,你带着疑霜走吧,”段籍凌从怀里拿出一个小银环,“这是他娘留给他的。”
“我不走,你不跟我走我是不会走的。”他咬紧牙关后撤几步,“我不能……”
“但是必须。”段籍凌强硬地把银环交到他的手心,却在进行此动作时一眼都没看他,“如果你答应,往后或许我们还能再见面。”
他攥紧玉环,瞪大眼睛,但几滴泪仍不顾他的阻拦流出来,“那一定……师兄,若你有难,那就来找我。”
对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点点头,然后依依不舍地最后摸了一下孩子的面庞。
他不敢相信,曾经同他一齐享誉燕州宁江的大师兄,现在竟要如隐匿的湖中光一样褪去。
“呸!麻三那货,把伺候傻子的事推给我干……”
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手里捧着一碗饭,表情不耐烦地拐过陈旧的游廊,一走进破败的院落他就随意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这地方年久失修似的,就不是什么好地方,关键还关着外面传言已久的大瘟神,谁来谁晦气。
布满苔藓的石板地又湿又滑,这两天下雨,都没人给送过饭,怕是里面的人就吊着一口半死不活的气。据说来接触过的人,回去就生个大病小病的,不然就连着摔跤——几年来总有几件,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常有的事。
虽他也无法直接判断“瘟神”会带来霉运,但就冲着旁人避之不及这点,他当然也不想揽下这活路。
不就是个不受待见的私生子,喂完就走,又有什么的。
他壮壮胆子,继续大叉大跨地走到这院子正中的小破屋前,毫不犹豫一脚踹开眼前弱不禁风的木门。
门本身就无比脆弱,被他使上这招顿时破了几块才凌凌敞开,恐怕以后很难再合上了。
浓烈的霉味儿扑面而来。
屋子角落里随意堆着柴垛和草垛,但因为许久没拿出去晒,已经长出了霉斑。
霉污的屋子深处,有一个几乎是用铁链钉在墙上的瘦弱人形。
因为链子的长度只够他站着,所以即使他在昏迷中垂下头,也还是紧紧贴在墙上的。
“喂,醒了!”中年男人高声吼道,将饭掇到他的脸边。
见他还不醒男人便急了。
不是说这小子好照顾得很吗?要换以前病殃殃的也就罢了,现在老爷可是放了话要让这厮留条命,落在他手里死了可就不好交差了!
上次得听麻三惩戒他逃跑的手段,他就说把这小子栓在墙上不是个好办法吧!纵然上次这小子敢跑,但怎么看他也没那个能力真的逃掉。
男人不敢轻易对他下重手,想了半天将饭碗放下转身去院里打了瓢水进来。
哗的一声。
冷水浇在梅蕴的头上,他猛地咳嗽着醒来。
咳得头抬不起来,咳得快把自己震散了。
随之而来他紧绷几夜的手臂被解开锁链,他立刻瘫软下去,趴在地上继续咳着。
男人拽起他的头发,像打量一只感冒的小鸡一样打量他。
“一辈子没做过真少爷,身体却那么矫情……”他的语气锐利无比,从前他只负责偶尔来这周边巡逻一次,也就这次被麻三推脱了这件麻烦事在身上,想离这“霉运”远点也远不了了。
不过仔细一想,“霉运”能扛过不吃不喝还吊在墙上的几天,也是真倒了好运了。
咳嗽声骤停,他伸手掌起这家伙脏兮兮的脸蛋想看看对方是不是快死过去了,却正正对上了那张绝世容颜。
虽然此前他也是对“瘟神”的倾国倾城有所听闻,但还是不禁感到惊为天人。
即使身体瘦削、单薄,即使脸色苍白、病态,他也是个美人。
从他头顶泼下去的那瓢水残留下的几滴浊珠,从他的额头滑到睫毛,从颦眉滑到鼻尖,又从颊上溜到唇间,就这么轻易地滑过一张在世间不朽的绝美容颜。
不过是个傻子。不过是老爷临幸的烟尘女子的儿子。但他已忍不住对梅蕴母亲的容颜诽腹:是否是仙女一般的人物来过人间?
男人制止了自己的想法,假装愠怒般撤下梅蕴努力抬起的脑袋,偏过头,啸道:“吃饭!”
过了一阵梅蕴才停下咳嗽,他用瘦弱的胳膊支撑起自己,尝试了很多次才从地上爬起来。
他坐在地上,看到那碗饭,忽的笑了。
笑容莫名在他没有气色的脸上格外明媚:“谢谢大哥,你人真好。”
那碗饭不是馊的不是脏的,甚至还有几样菜色;虽然都是素菜,但对梅蕴来说已经算是很好的待遇了。
他的右手去拿筷子,但手一直在颤抖,他只能看着,左手并没有伸手去端碗。“如果知道这几天吃的这么好,我就不跑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那男人更加无话可说了,神情凝重地望着他,内心产生了一丝同情。
这哪是什么瘟神,分明就是只小病猫。
“别说话了。”男人叹了一口气,脑子里竟然是自己小妹被卖掉时的场景。不过那时候彼此的眼里只有绝望和戚然,现在梅蕴的眼里却还有纯粹的感激和欢喜。
太痛苦了。男人一时不知道他将到来的死亡到底是好是坏。
梅蕴听了他的话乖乖闭嘴。他的手还是很抖,看起来不知道要抖多久;他看了看饭,又看了看男人。
“你晚点吃也可以。”男人带着不忍心僵硬地说,“碗我给你留下来,我一会儿来收。”
梅府上有一条特别的规定,不管是送饭还是做什么,绝不能和这家伙有超过一炷香的接触。
所以大抵以前的小厮为了催他快点吃完,就没让他吃饱过几次。
梅蕴惊喜地抬眼看着他:“好!”
在这种环境下,十年如一日地微笑着,比起瘟神,更像是傻子。
男人站起身掉头离开。
梅蕴看着那碗饭,眼里希翼的光渐渐变得黯淡。
他左手端起饭碗,再也不管手的颤抖,几乎是奋力地扒起来。
嘴里的饭越多,他的眼前越晶莹越模糊。
好吃…好吃……
但手指的剧烈痉挛,手腕的剧烈疼痛,都让他使不上力气……让他最后只能停下来。
他恍惚地把饭碗慢慢放下,接着看了自己两只手腕上被铁链勒出的痕迹很久。
他抬头,擦掉脸上的饭粒,看见眼前不远处没有被关上的大门。
温暖的光芒里灰尘交汇,许久未见的色彩偏进这狭小的世界。
还没有射进瞳眸,梅蕴就感受到了刺眼。
他试着从墙壁边倚着站起来。
尝试了数次,数次因为被压榨的身体瘫软而失败......但他想站起来,想要自由。
最后他还是咬牙爬起来了。
不过,那难以忍受的双脚麻木无力、头脑昏昏沉沉,几乎又要将他击溃。
但他根本不在乎这些,而是立刻用全身的力气撞向门框、用那双失控的手紧紧抓住门框。
门外的光那一刻终于来到了他身上。
光芒照在他肮脏的衣摆、脸庞上,他眼里噙着的大片雾霾也变成泪珠砸向门坎。
他不想,不想死。
纵使面对的,是蝼蚁蜉蝣的命运,但他不想死。
……他缓了缓许久未见光的身子,又观望了一番许久没有照料的小院。
这段时间,这荒僻的角落更加荒僻,杂草丛生,四周又是奇怪的菌菇又是从地面延生到困墙上的苔藓。唯一的小水井也被遮盖到看不清,这样一看,就像是从来没有人在这里生活过。
梅蕴费劲地伸开懒腰,感慨和休息一会儿后,就把剩下的饭给吃了。
接下来,就是对着这些抹除他生活痕迹的外来者大动干戈了。
首先便是收拾了水井上的苔藓和杂草,他哆哆嗦嗦地拉起井上系着井里小桶的绳子,拽出来一桶清水。
小木桶也被泡得全是绿苔,但看起来比这外面的藓要干净太多。
他捧起一点儿水,往脸上冲了冲。
虽然头发和衣服都还没干,但他正式洗过脸后眼睛才清了清。
此时终于能看清自己的面貌。
桶中倒映的那张脸,实在太憔悴虚弱了,看得他蹙起眉头,心里一阵后怕。
他总归快死了,他知道,梅家只放过他十年。
不想死,所以跑。
但是他根本跑不掉,现在身体也更加承受不住责罚,那到底应该要怎么办才好呢?
满目的绿色,几乎是汲取着他的所有营养和希望才长出来的——它们有机会在他痛苦的时候活下去,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应该要放弃吗?可是……这世上或许还有一个他很想很想见的人。
于是他强撑着打起精神,一点一点拔掉院子里的杂草。
直到晚饭时间,见过的大哥来收饭碗,他才反应过来。
“恢复的这么快……都能开始做洒扫了,”男人一进屋子就吓一跳,院子里干净了不少,而且还要归功于一个被囚禁了好几日的瘦弱青年,到底还是令人大吃一惊,“喂,你现在不该歇着?”
他走到梅蕴面前,发现他蹲在这里拔草都不知道有多使劲,手都磨破了,又见他拔草时伤口被勒过却全然不顾,倒是给自己看得怜悯心又生。
“啊,是大哥你啊,”梅蕴停下动作,身形微微颤栗,许是现在蹲久了都站不起来了,“我想闲着也是闲着,就打扫一下。”
男人真觉得他有够怪的,咬咬牙,给他手里的草抢过来扔得远远的,“别拔了,先吃饭,一会儿我给你拿布条包扎一下。”
他都更奇怪自己的善心怎么发作的这么奇怪,难道就不怕这小子拿布条直接悬梁自尽自己反倒被老爷兴师问罪吗?
“不用麻烦大哥,我这有的,”说着,梅蕴小心翼翼用指尖撕掉了衣摆边缘,然后熟稔地把布条叼在嘴里给自己包扎好,“你看。”
“……”男人一时语塞,上下扫视他一眼,“那你晚上应该够冷的吧,你等着。”
他想起上午自己还把门给踹破了,这晚上可不好熬啊。
“真不用,谢谢大哥。”
“我不能多待了,你快歇着吧。”
“好的好的,谢谢你的关心!”梅蕴点点头,目送这位好心的大哥离开,心里久违地泛起一丝温暖。
他慢慢站起身,结果一动就原地踩在青苔上踉跄地摔了一跤,浑身的泥泞擦在摔出的伤口上,疼得发麻。
梅蕴狼狈地爬起来,坐在屋旁,看着脏兮兮的、穿了得有三四个年头的衣服。
从前浣衣穿的替换单衣好像被清走烧掉了……因为他就是用这个挂在墙上试图逃跑的嘛。
他是爱干净的,一时间,苦恼得不想振作起来。
“我这么笨,怎么可能离得开这里?”他撸起袖子,手臂上同样青一块紫一块的,“……呜。”
眼珠又掉了一颗在眼角,却没有接连地淌下更多的泪水。
吃不饱穿不暖,要挨打挨骂,还没人能说上话,而且就算这样也要被杀掉。
妈妈,你在哪儿?
梅蕴苦兮兮地到井边勉强洗了洗手上腿上的泥,暂时没有力气脱衣服洗了,只能回屋吃个饭先。
用完饭,他又编了编自己这阵子都散在角落里埋汰的草垛床。不过随意编了两下,最后还是散架了。
眼看天色渐晚,手上有伤,又许久没有躺下休息了,他干脆把草杆堆了堆就睡觉了。
可是就算躺下,浑身也是疼的,这里不敢动那里不敢动。
晚风一吹,更是骨子都疼,迷迷茫茫间,根本睡不踏实。
到了半夜,他被轻轻敲门的声音唤醒,
一睁开眼睛又是白日里见到的大哥。
“嘘……这是给你的,”男人递给他一件旧衣服,还有一件外套和旧被子,“晚上太冷了,这样你会好受些。”
“啊?谢谢大哥!”梅蕴摸了摸那些被褥和衣服,瞪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不好意思的大哥,才发现他虽然壮硕但心肠软得夸张,“我、我…这辈子没人待我这么好过。”
他慢吞吞地起身,想更热情点,但感觉脑子昏得慌。
“好人帮到底,我看着你这样也不好受,”带这些东西进来可费了大劲儿,要不是这段时间没人给他送饭,所以下人都怕他病死了饿死了责任系挂在身上,指不定自己早就被抓住通报,“我得走了,你睡吧。”
“嗯嗯!”梅蕴点点头,又低声感谢他,“大哥的恩情我记住啦,你是顶顶的大好人!”
“嗯。”男人也不推辞,但不好多去说什么,能为他做到这些已经是最大的努力了,剩下的还不是就看这小病猫的命了。
梅蕴理了床铺,感觉到被子踏踏实实盖在身上,寒冷的滋味就似从不曾出现过。
他闭上眼睛,可是泪水却涌出来。
一滴一滴,渐渐不绝成缕,打湿了温暖的被褥。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