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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秋色并冷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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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州三原梅府。现在是小厮晚上值班的时候,两个小厮直挺挺站在梅府门口值班,其中一个没忍住先打了个哈欠,趁着府里管事的没在大院里守着便道:“不久了吧?”
“还有一刻,别插科打诨了。”
“嗯。”问话的小厮提了提精神,眼睛在周围巡视了一圈。
现在是亥时三刻,大多居民与商户皆已熄灯睡去,唯有不远处挺拔的几栋日夜不眠的花楼酒家还没打烊。那些地方轮班的下人多了去了,自然不愿挤兑这赚钱的大好良机。
这小厮忍不住多瞅了瞅,竟还有几分羡慕。能在那些地方抛洒银两的,都是一顶一的权贵,在里面装的自然都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繁华与奢靡。
他晃了几眼后回过神来,再想开口与身边的伙伴搭腔时却突然发现了不远处正有个摇摇晃晃的黑影走过来。
待要仔细看看之时,那个黑夜“砰”的一声就倒了过去。
“欸!那儿有个奇怪的人。”
“估计是哪儿来的醉鬼吧,没到跟前来就当没看见。”另一个小厮在这时也打了个哈欠,“这时候也别慌着给自己找事情做了,况且要是哪家有权有势的,看一眼也挨罚。”
“是…”话是这么说,小厮的心里却莫名的很不安,他仍不住去瞟那个倒下的人影……瞧着瞧着,发现那人的轮廓则越来越不清晰了。
未见其人直立,他也不曾分神,那人竟是真的在眼皮底下消失了!
可作为一名无知的小厮,心里直发怵却不敢多下定论。
“小叭狗,割荆条,盛大米,爹一碗,娘一碗……”梅蕴头昏脑涨地唱着儿时母亲所唱的民谣,左右手互相剔着指甲缝里残余的的泥和血,出了屋子,凉风打在额头上,一缕一拼,像是有个手掌在抚慰着他。
晚风吹过洁净的门前短石阶,但他鞋底仍踏着细润难除的苔藓。
“新衣服”的袖向门外飘动,左边那儿有着唯一一块补丁,却是这身灰扑扑的衣裳上唯一的湖绿色。那或许曾是被单,曾是包袱,曾是另一件衣裳……但现在被带到了他的身上。
好心大哥去后,梅蕴翻来覆去也睡不着,索性在院里待着,吹点凉风还能更好受点。
“咳咳…”他屈膝坐在阶上,摸了摸自己滚烫的双颊,大概能知道自己是病了。但病了本来只有扛过去一样法子。
不过,未必断绝活路。
他的处境已经在慢慢变好了不是吗?
“砰!!!”
突然之间,他被左侧突如其来的大动静吓得后仰过去,头砸在冰凉的地面上,一不留意就晕过去一会儿。
待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鼻孔里的血都涌进腔里不少,呛得他连忙坐起来咳上几口血水。
他的眼皮撑开额头上的冷汗,不经意看见院子里模模糊糊躺在地上的一个人影,乏力的手指瞬间紧绷。
那是……活人吗?
虽然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似的,但他还是强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到那生死未卜的人影面前。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在清淡柔亮的月光下被照耀出痛苦的神色,嘴角至今还淌着血流到下颌。
梅蕴摇了摇昏得似乎鼓涨起来的头,踉跄地俯下身,把手放到青年鼻下,隐约还能感受到那微弱的呼吸,便自然不能对其放任不管。
于青烈倒在了梅家的边缘。
这并不是有意为之。
一开始,感受到那群妖怪的时候他才接手沧龙的力量不久,膨胀的丹田拖累着他模糊的信念,还没正式行动就将要爆体而亡。
沧龙命他将那股不协调的力量快些释放,之后才有机会逐渐运作可支配的真正力量。
在朝那虎妖释放之后,他体内相对来说则是极致的空虚,就连凝神都很困难。
沧龙分明及时警告了于青烈尽快离开,怎料到这爱逞英雄的小子完全够不上聪慧,莫名其妙地就开始收纳灵气,莫名其妙就留下来把其他妖物也给杀了。
如若不是沧龙还有留一手,现在他们一人一魂就已经被那三个不值一提的小妖撕成碎片了。
被那种东西扼杀在重生前的襁褓,要这头老龙的脸往哪搁……
坠入湖中后,沧龙勉强护住于青烈空虚的丹田不被这些妖物死后的祟气侵蚀,但一离开了水便免不了遭沧龙魂魄损耗的反噬。
凝聚后起码会有的四成力,到最后可能最多只有三成。
沧龙都快以为他就是故意的了,因为接下来的事更甚。
他一身伤,就不该太急切了,却突然又运起轻功,直奔梅府大门来。
自然,还没到地方,他就又耗尽体能率先倒了下去。
沧龙想骂他蠢——但这人不怕死不是一般的不怕,所以根本就不把它的警告放在眼里。
可是如果这家伙死那么早,那交易可做不成了!千辛万苦才从那些该死的封印里挣脱出来些许,可不能让这个疯子毁了一切计划。
必须给这家伙一点惩罚!
不过倒是倒在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沧龙立刻感受到,这个偏僻的地方里,有一样他正渴求着的东西。
为了不让于青烈在这种情况下被趁人之危,沧龙又使尽了办法将他移到梅家的破旧别院。
给它力量耗得困乏,虚弱得盘旋在于青烈丹田边骂边休息。
在他临醒前,沧龙又告诉他不能杀掉这个别院的人。
于青烈当然没放在心里。
要杀了仇家,当然一个也不会留。
冰凉的感觉从他后背渗出来,他躺在粗糙堆放的灯草垫子上,寒气逼着他的身体仿佛渐渐在淹没他。
水…
还在水里!
水!
当他的双眸睁开时,只觉全身上下浑不自在。
于青烈发觉自己原本的上衣被脱下来,前胸与后背则被人擅自马虎地包扎了几圈。
不久前在炳蔚湖受到的反噬伤已经融进了更深处的地方。托沧龙的福,表面上的伤口早就愈合,他也感受不到疼痛。所以如今被这粗砺的绷带勒住的地方,反而都是过去留下的伤疤。
眼前交错的横梁旧得颜色复杂,阳光照到与照不到的地方分开两条较为清晰的界限,又分成不知几块的独立区域,亮澄澄、灰甸甸。
于青烈在睁眼的那一刻,对周围的静态便了解得差不多了。等再清醒几分,就察觉到了自己的身边还有一个人——
梅蕴的睡颜很安心,没意识到昨晚救回来的这个人已经产生了杀气,一把杀气腾腾的黑色长剑此刻已在他的身旁蓄势待发。
一刹那,剑锋滞留,于青烈又收回剑。
阳光从大敞的门开始洒进来了,照到梅蕴头发上、清洗过的面容上。
苍白的脸上无瑕可吹,脸上每个细节的起伏既带着被精心雕刻、仔细摸凿的感觉,又带着鬼斧神工、浑然天成的意味;他的轮廓是活的,却又如同是一樽美神像,恬静美丽,怜悯慈悲。
险些可以看得出他的病弱,可是一种强盛的生命力霸占了梅蕴气质和容貌的每个区域。
他在睡梦中竟然伸手覆上了于青烈的剑。
于青烈的睫毛颤了颤。
这把剑是纯阴极灵剑,以前于家可是用邪祟供养里面的剑煞的。
而剑煞被启动之时里面的邪祟便会冲到敌人的体内,一点一点将敌人的五脏六腑、三魂六魄蚕食干净。
这剑戾气极大、威力极强,就算被收在剑鞘之中时被外人触碰,也会激起强大的反噬——况且,剑鞘早就已经遗失,更不存在收敛的情况了。
然而此刻的梅蕴却安然无恙。
于青烈想了想。
或许是出于沧龙的缘故,剑的反噬才并没有对梅蕴起作用。
可能对于沧龙来说,暂时遏制住这把剑的威力还是可以做到的。虽然纯阴极灵剑威名在外,但于青烈住在结界严明的登云殿,自然没有邪祟拿去喂剑煞,剑就渐渐地丧失了大量威力。
不过于青烈收起剑的缘故并不是出于沧龙的命令,而是那张脸他很熟悉。
十年前于家惨遭梅家荼毒时他被迫在外流浪,一位女人曾无数次施舍给他,直到他离开三原,被芜上剑仙带去登云殿。
而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张脸,尽管后来那张脸的主人被划烂容颜,残败在冬日中。
那是他幼时的恩人,生命垂危之际被赏赐的贵人。
而眼前这个青年,和记忆中的那张倾城之脸融合七分。
于青烈长久的犹豫已经说明。如果梅蕴是她的后人,那他自会留对方条性命。
于青烈正要起身,梅蕴正好醒来。他的手此时此刻依旧放在于青烈的剑上,他毫无察觉的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旋即便扬起微笑:“你醒了?”
于青烈默默把剑拖过来,并不与他搭话。
接着,于青烈一起身,梅蕴便也跟着起身,“你还是不要动了,你身上的伤很重。”
这人身上有那么多、那么深的刀伤,却在包扎紧勒时,全身上下一点都没反应。
静默得像具尸体。
他还不知道那些只是一些表面的旧伤,于青烈早也觉得麻木了,根本不觉得疼痛和值得在乎。
“……嗯?”梅蕴看他神色复杂,不由开口。
相视无言,于青烈不再关注他,只自顾自转身离去。
“你要去哪里?”梅蕴跟在他的身后,犹豫地跟着踏出门槛,“”你有那么多伤,不要乱走,你也是…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个四面不透风的院子,很破旧,但修缮谨慎,是绝不让梅蕴“飞”出去的。
所以要进来几乎只有两个方法,一是作为来送饭的杂役,二是作为被责打过的杂役被扔进来。
梅蕴发现他浑身伤,第一时间觉得他是个被罚的杂役,毕竟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发生。
且即便是杂役,也要恪守绝不能与他多相处的规矩,所以他以前多管闲事多半被骂得狗血淋头。
现如今似乎有重蹈覆辙的嫌疑。
当然,他又觉得于青烈这种情况不该是杂役。
对方身上有剑,衣服更不是梅府佣人穿的简朴麻衣。
但就算是奇怪的人梅蕴也不会见死不救,毕竟这地方除了他自己并没有其他类似人类的生物经常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再怪也怪不过他自己,再坏也坏不过自己的“家人”。
于青烈现在下身的装束细节也能看得出一点都不平凡,淡青色的蔽膝缎绢上不规则地排列银白色云纹,底下还增色地插入几株细竹。
整套衣裳的重中之重其实在被脱下的上装中。
胸脯处有一座精密的宫殿刺绣,漂亮得令人咂舌。
本来衣服是被叠好放在他们中间的,但他们出来谁也没记得拿上。
于青烈不大喜欢他的啰嗦,瞥了他一眼:“你最好走开点。”
“啊?你去哪儿?”梅蕴没听清,反而一直盯着他紧握着剑的手,“你的衣服还在……”
他握得实在很紧,紧到他手心里都渗出了血,擦在剑柄上,融在剑柄深深浅浅的刻纹中。
但他本人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梅蕴不禁瑟瑟的有些牙酸。
沧龙借力的时间总归是有限的。
事实上,借得久了,不用沧龙伸手去要更多东西交换,他自己只怕也作为容器撑不过去。因此于青烈只想速战速决,还清了一切之后......
突然,他心口上泛起一阵攒痛…他骤然跪倒在地上,冷汗直冒,浑身哆嗦。
形骸仿佛正在一缕一缕从内到外被拆解和剥离——全身不想分开的皮和肉还在苦苦纠缠,随后两者的失联让它们格外粘稠、急切,致使它们重新紧密贴合,强制分离复而又始。
这种痛比之前朦朦胧胧被反噬还要痛个几十倍。
手中之剑依旧紧握——但分辨不清到底是他的手在包裹着剑,还是剑在吞噬他的手掌。
“你这…怎么了?”梅蕴犹豫地看着他。
梅蕴所见他额间青筋紧绷,咬牙垂头,手中的剑都被他捏得咯咯作响;恐怕是身上的伤口发作。
偏偏梅蕴这一隅之地没有任何药物,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那么痛苦却束手无策。
“沧龙…”他虚弱地低吼。
“这是你不听老夫话的惩罚。”沧龙缥缈之音从他丹田汇出,只有他能听见,“老夫随时可以将力量收回,置你于死地。”
“老夫说过了,换力的代价还需要一个人的根骨。这个人,你必须一起带回南海。”
“而且你现在还没有杀死梅家上下的能力,你得将老夫的力量蕴养好才行。别太自不量力!”
钻心的疼痛不是致命的,但已如万蚁噬心、热烙融骨,疼得他脊骨抖裂,却无法就地打滚。
“要不是拂玄那个家伙……”沧龙继续叨叨,“我怎会百年来都被困在南海,也怎会还要与你们这些蠢货为伍。”
他能听见自己骨头“咔咔”复原的声音;换作别人早都浑身抽搐扭曲——他本该也是这样的,可是因为沧龙强行限制他不能动弹,所以便只能生生忍下。
疼痛消失的时候,于青烈差点身体失控摔在地上,不过有手里的剑撑着不至于倒下。
本只覆着绷带的上身,忽然有布料滑下的感觉,他茫然去抓往下滑的衣角,原来是梅蕴给他披的一层外衣。
这是之前那个大哥带的衣服,梅蕴还没舍得穿,就先胡乱弄来应急了。
他担忧地凑在他眼前,“是因为很冷吗?抱歉我之前没有考虑到…你的衣服还在屋子里,我忘记给你穿上了。”
原来刚刚于青烈在无知觉中竟脱口而出了“冷”字。
这么一说还有点不好意思,梅蕴昨天擅自把别人衣服给脱了包扎,这么冷的天,还忘记把衣服给他穿回去。
不过昨夜……他好像是无意间睡过去了吧。
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昨夜是病晕了。
大抵是因为在晕过去之前,一直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他便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问题。
冷汗已淋湿于青烈的头发,他沉沉的呼吸好像在抽动着迟钝的感官,等支撑不住合上双眼时,才觉得自己稍微有个人样。
他错愕而茫然地抬起头,眼里的冷意带着如被烈火烹下浊珠般的惶惑,混合着皮肤上那层让人不快的冷汗,跌跌撞撞地往下游去……他放开抓住外衣的手,也仍其往下滑。
一种无力的认同感竟涌上心头。
冷,是真的好冷。
冷得像十年前流浪在街头的冬天,冷得像沉在冰冷的南海。又冷、又刺痛。
难不成,恩人之子必要害不可吗?
梅蕴见他衣服往下滑去,便想都没想地上手扶了一把来。于青烈一怔,几乎也是毫无想法地将身体侧转出剑。
他这时也觉得自己动作实在太快,凝神压制住一下耗费了不少刚刚休息好的精力。
剑口正正划过梅蕴的手背,他诧异地“啊”了一声退了几步,于青烈才淡淡地索回些意识来:
“你姓梅吗?”
于青烈的恩人,当年正是因为遭梅府主母妒恨死掉的。
那个人无意高攀贵门,只是因为容颜被强纳为妾。
此时于青烈还不敢就这么完全肯定梅蕴就是女人的后人:因为恩人惨死的下场,让他不敢相信梅夫人会放过他、梅老爷会保全他。
梅蕴看着那条小小的口子,也没有多余情绪的样子,“嗯…我…名梅蕴。”
于青烈怔住,“梅运?”
这个名字透着一股潦草,于青烈想,这个名字真是冠于一个人最明显的恶咒。
“嗯。”
“你娘给你取的?”这么突兀地一问完,他自己反而心中马上否认了这个问题。
他难得不自然地偏了一下头,又问:
“哪个运?”
梅蕴像是也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答,只回:
“我娘说……我的名字是,梅花蕴涵之气的梅蕴。”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梅花蕴涵之气……
于青烈结合了一下整间屋子的环境。不知对方住了有多久,非常贫瘠的地方也透着一些难言的生活气息。
却是这个意思吗?
梅花蕴含之气。
再度愣了很久,于青烈突然抓住他的右手手腕。
他的手腕上,有两条金线隐隐。
指腹至于他的脉搏上,于青烈顷刻感受到了奇异的跳动。
梅蕴困惑:“嗯?”
沧龙为什么要索要梅蕴,在于青烈触碰到那丝与天灵地基相连的脉络时,清晰地坦然了缘由。
修习之人的根骨和天赋,就是这几根贯通脉搏的金线所支持的。这是五行之汇、通灵之本。
可惜的是,梅蕴虽有天地罕然一见的灵脉,却根本没有修习的入口。他没有吸收灵力、通意悟性的丹田,就算有天赋,但永远对于“修习”是没有概念的。
修习虽无命、根基却诚然一绝难见——根骨炼化为己所用,对于沧龙并非难事。
一定是因为梅蕴的根骨,沧龙才会勒令于青烈把他带回去。
“怎么了?”
于青烈将他的手放开,微微摇了摇头。
只须臾间,于青烈举起剑抵在他的喉间,剑风冰冷,还没有碰到,就让梅蕴怀疑自己的人头已经落地了。
“想活命就别声张。”
郑天下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赶回了絮因观,即使马背上如此颠簸,这婴儿也全然不哭不啼——纵然是第一次上马的成年人,恐怕也做不到如此坐怀不乱。
“不像是师兄的孩子…”快到宁江,也到了用晌午的时候,他慢慢驾着马,护着手里那软弱温暖的小孩,“算了,这么早熟,让我带着也不麻烦。”
絮因观一如既往,谁也没因为他昨夜的快马加鞭离开而产生异样态度。
但他自己是不安的,整夜未眠骑马再加上殚精竭虑地思考大师兄的未来,让他肩胛骨、手臂和脑袋都格外疼。
他下马后,站都站不稳,还是把孩子交到了正好在马厩喂马的同门手里缓了好一阵才直立住。
这已经算身体素质好的了。
从进观到完完整整地回到自己房间里,没有一人过问他怀中挎包婴儿的来历,这很正常,但依然让他心惊。
不是他们自己测算出来,就是师父告诉他们的。
他将小娃子放在自己房内堆衣物的篓子里。
段疑霜被柔软的布料包裹,依然茫然地瞪大双眼,不哭不闹,一点烦恼都没给他惹,但还是看起来很不好哄的样子。
郑天下的食指落在他薄薄的眼皮上,仅仅只是小心翼翼地一抹,就立马失神地抽回来。
他此生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么柔软的事物,好像再不留心一点,就会把他碰散。
只不过段疑霜没有任何知觉,他稚嫩的脸蛋堆砌出成熟的神情,似乎从降生起还没发育完全的胸腔就堆满了正义和责任。
昨夜太疲惫,太困神,他原来就是抱着这么小小一团的小孩,奔波在对他来说如此凶险的道路上吗?
霜霜。
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襁褓里的婴儿,心里生起纯天然的亲近和爱惜。
以后,这个孩子的父亲和母亲都要由自己代劳了。
“师兄!师父传你!”
郑天下模模糊糊地应了窗外的天外来音,然后笨拙地,第一次尝试正确地抱起孩子。他的左右手第一次这么不灵活,交叉在一起不住地打颤。
他晃了晃比自己更冷静的霜霜,僵硬地伏下脑袋,贴着他软肉和轻巧的额骨。
郑天下就这样抱着孩子去面见了可能早已知道情况的师父。
仁言在空无一人的书房内抄书,他两鬓花白,善意的面相脸肉松弛,可一丝古板的胡子都没有。他眉毛格外向两边垂,也格外忧国忧民似的。
“阿渝,你来了。”他继续抄书,并没有抬头招呼郑天下坐下,“他叫什么名字?”
郑天下则抱着孩子双膝跪下:“师父,还请您莫要怪罪大师兄,他真的有苦难言啊……”
“我是问你孩子叫什么名字。”
“段……段疑霜。”
“疑霜,好名字,你不打算起来吗?”仁言抹平抄纸上一个细微的褶皱,“还有,从此以后,”
“你就是絮因观的大师兄,疑霜就是我们观里最小的弟子,你们大小师兄弟要互相帮衬呢。”
“是,”师父是一定知道了,而且这说不定是保全大师兄的计策,于是他没有糊涂地把所有疑问和猜测说出口,只是站起来呆眉楞眼、隐晦而痛心地问:“那上一位大师兄,又是因何而废?”
“勾结朝廷乱贼,忘道弃师。”
郑天下心里一紧,又不肯将力气施在霜霜身上,干脆一咽气,低眉顺眼应了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