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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阕长亭暮 ...


  •   逐凛有意识时,周围有两个人正在自己身边交谈。
      “师兄你听说了吗?是炳蔚湖里有妖孽伤了逄小姐他们。”一个少女远远坐在煎药小灶前,拿着两张蒲扇给灶火扇风。
      另一个男人,正给逐凛换外敷的药,闻言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你别打听了,这是登云殿和涵虚宗的事,再介入进去不过是给师父找麻烦罢了。”
      “那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们到底是来干嘛的?”少女小声嘀咕,“我们原本只是来送礼的和……”
      “闭嘴,既来之则安之,你还学不会收敛吗?”
      “知道了知道了。”
      他们不是普通的大夫,而是颢国第一神医江靖尤的弟子。
      林家二公子前几日恰好被确诊染了花柳病,府医暂时都打那儿聚集,一时抽不开人给这个侍卫医治腿伤所以临时请了两位贵客来帮忙看看。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二人之中的师兄自荐出手,想着在府上可以多留一段时间。
      他们来逄家的直接目的,是帮师父打探万灵塔花瓣的下落。
      只要能重新找到片花瓣,对当今天下都只有利没有弊,为此心系苍生的门派组织了在各地暗中寻觅的密阁。
      他们便是其中二人。
      早在去年年初,他们便靠着无处不在的线人,知道杨家求娶逄家女似乎就有此原因。但消息总是鱼龙混杂的,没有在密阁其列的人,顶多知晓皇宫中存着这么一个宝贝,几乎不会有窥探和得到的契机。
      再者,画仙楼的那朵花,常作为民间传说,被人胡乱编排也不是不可能。
      那这些消息到底可不可信……只有身体力行了。
      若不是愈南的失踪导致了现在的雾里看花,倒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了。
      但他们既然来了,那就好好打探一下这刚从三原抄近道而来的逄小姐身上到底有没有这东西吧。
      “不过这人还真是其貌不扬,我可看不出来他能一口气杀四个妖怪,难不成他原先是哪个灵修宗门的弟子吗?我怎么没见过?看来是外出游历太久了。”
      被谈论的逐凛并没有清晰地听懂对话。
      知觉更强烈之后,还是疼和苦先涌了上来。
      尤其是药的苦味混入逐凛的鼻息后,苦得他五脏六腑都猝然有收紧的感觉,眼珠子在眼皮底下瞪得厉害。
      “别啰嗦了,看好药的火候。这么不用心,真不知道你怎么就出师了。”而男人专心着手里固定他腿的竹板,倒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动静。
      “开玩笑!这种小儿科的药也需要本姑娘花上精力?闭着眼睛都熬得出来。”少女不服气地放下蒲扇瞪上男人一眼,原让人料她要起身去胡闹,但她却自顾自拿火钳将小灶里的竹片放在灰烬堆上,神情上的自信一看就知道她对火候的把握颇为胸有成竹。
      接下来二人没有再谈话,气氛格外沉静安宁,直到男人发力将竹条捆住,床上的人才猛然嘶了一声。
      男人吓得一呆,索性手里的动作并没有被影响到酿成什么不好的后果,他回头和师妹对视一眼,说:“你去跟老夫人报备一下。”
      “我?凭什么?”
      “凭你闭着眼睛都可以熬药,我必须睁着眼才能包扎行不行?”男人无奈,转眼又用动作示意逐凛不要起身,“去门外找个佣人说一声就行了。”
      “......哦。”
      少女在门口随意叫来一个佣人去通知老夫人,回来时男人已经和逐凛解释了都发生了什么。
      讲的内容大体就是老夫人是如何看重他护主有功,而决定赏赐金银珠宝让他下半辈子都衣食无忧的。
      总之腿伤养好之后大把的福报啊。
      “是大小姐说的?”但逐凛看上去并不怎么满意,反倒十分失魂落魄。
      “嗯。”
      “......咳咳咳咳、我要去找她。”逐凛犹豫了一会儿,翻身下床。
      男人想拉他不住,任由他一瘸一拐走到门口,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逄玉雪现在在哪里。
      “大小姐在哪儿?”
      “喝了药,见了老夫人之后,你才能见她。”男人向后指了那壶正烧得冒烟的药。
      那是调理气血的药,逐凛急着去找人,怕是没空让人给他骨折处堆积淤血的地方按摩疏通,却至少先把这药给喝了挺一挺。

      喝完药后,师兄妹两个自然没继续生拉硬拽他留下来医治,不过想着他们也要去找老夫人请示去见逄小姐,便一齐同去。
      林家是三原的主要宗族势力之一。
      虽然林老爷的几个子孙都不怎么争气,可是这一派华丽豪气的装潢也没埋没了这百年基业的家底。
      江家来的这两个见惯了自派各地医馆的雅气,在这里待的这一夜半日也是给开了眼界。
      据说宁江杨家比及却要更甚。
      怪不得逄家就算绕一个兜子、不顾警告闯入禁地也要把女儿嫁过来。逄家如今已在云州失势是事实,想要攀附杨家也是事实——就怕不多时,云州便只剩四大家族。
      林老夫人喜欢待在庭院,这方地界修葺不比话本里对富贵官家的描述差。
      动摇风景丽,盖覆庭院深。
      下有无事人,竟日此幽寻。
      平石道远处影壁上刻着迎客松,正值秋日,院中绿绵绵的,云杉、冬青、铁杆海棠,绿得深,叶子也像是浅光下透的一串投影。
      来到林老夫人面前,逐凛恭谨行礼,两位医师则只是简单地表示了一下。
      对方旁边还坐着林家三少,虽说性子呆板也没什么大出息往身上揣着,但好歹有一副讨人喜相貌,且不与大哥那样病弱、二哥那样胡乱搞,林老夫人就常叫他陪着给自己养老。
      “你就是逐凛吧?倒是个舍得为主子付出的。”老夫人笑眯眯地看着他的瘸腿,“待你在府中养好了伤,大小姐说为你亲自寻个好人家女子办婚事。”
      逄玉雪没说过后面那句。
      不过林老夫人是很会为娘家打算的,也是疼自己外孙女的。她心里明白,就算仅仅只是个下人,能为主子豁出命来也是事有蹊跷,她自然不能放任这个天生贱格的小小侍卫去勾起逄玉雪的少女心思。
      不过唯一好就好在,玉雪这孩子并没有表现出对这个侍卫的别的什么感情。
      逐凛愕然,难不成逄玉雪这样告知外人的目的就是不想再见到他吗?
      但是又为何要给他这么一个英雄的身份呢?
      “你且下去先歇着等领赏,两位医师可要一起来用点闲茶?”
      “谢……过老夫人。”他感觉半边身子一轻,整个世界便彷如都要被他那条瘸腿拖累下去,他灰扑扑地辞行,嘴里发酸发苦。
      且越发的酸,越发的苦。
      “两位医师真是在我们林家屈材了,若是让江神医知了,让客人去医侍卫也是令我们家羞愧难当。”
      “医者仁心,医者仁心,老夫人放心,天下性命本无贵贱,本身我们就没有不救的理由。再说二公子的病那么紧急,十分谅解。”
      “说到这个,家丑不可外扬,平羽的事还请两位保密,不然我们林家也没什么脸面继续在三原继续待下去了!”
      “这个年纪的富家子弟,大抵也都是这样的,老夫人放心,我们怎会将病人情况随意告知他人。”
      师妹心里唾他的师兄,为了抬这林家老太什么话都说的出来。林二少就是玩花样玩出病来了,与畜生没什么分别,换她来指点医治方法,那自然是要手起刀落切断病源。
      “欸夫人,与那个侍卫一同回来的逄小姐可有给她把过脉?这一路上发生了那么多怪事,她没事吗?”
      “这几天都给她熬了安神汤去,应该没什么大碍,她是养的性格稍坚强的,大家闺秀,比起她,我看那个丫鬟更像是魂都丢了来。”
      “就怕是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不如临走前让我师妹去瞧瞧看,也免得留下郁结。”
      林老夫人沉默片刻,也不知道这片刻间想起了什么,“又有劳二位费心了。”
      两人眼神一交换,“林老夫人外孙女的事自然要挂系在心上。”
      那男子是没法跟着去了,于是乎留下来多说了几段客套话,唠了不少近年游历的趣事,把老夫人逗得直笑。
      少女则叉着腰,傲娇着途中左看右看,很快来到了逄玉雪房外,“逄小姐,我是来给你重新开调理身体方子的。”
      这院子装潢真不错……
      少女有过一点羡慕,但很快熄火。
      因为她可舍不得自己天为被地为床的潇洒生活。
      停顿下来,发现逄玉雪已先向她拱手,便立刻回敬过去。
      她先是端详了一番这位算得上倾国倾城的女子。
      神貌卓越,容无谬误,漂亮得让人平添一丝遗憾,常年在外闯荡的她许久都没有想到第二张可以媲美的面孔。
      逄玉雪见专人来看,心里也怪,但又看她身边有老夫人的贴身老仆,便少了提防,“嗯,医师有什么指示?”
      这位应该就是昨天去救治逐凛的贵客之一。
      少女摊开随身包袱,已经感受到了某些属于万灵塔浓郁到发邪的气息。
      仔细一分辨,竟是从逄玉雪体内散发出来的。
      ……
      隔了差不多两个时辰,逐凛才缓过神来去找逄玉雪。一路上瞧见他冲逄玉雪住所去的佣人都噤声在心里盘算着他的目的:到底是痴心未果,不到投河处不停脚下路。
      现在没一个不对他舍身救主的情况不知道的,但是见到他分明受赏,还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也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逄玉雪和红栀在院子里坐着喝茶,红栀见斟完茶才发现逐凛来了,慌忙地想要找点事做般神情怯怯,不敢直视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逄玉雪端庄平静,梳妆和衣裳一如既往,眉毛的形状也依旧是不颦不扬。逐凛企图在她脸上找到一条裂缝——哪怕是一个细微的不自然,他都想找到。
      可是他终究没有看到想要的,逄玉雪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坐在肃静的家族会餐里。
      在这张茶桌上,除了没有在闲谈外,总有一种在刻意营造一切与那件事发生前也都一样的感觉。
      三人中,只有逐凛自己是面上的残缺。
      他走到逄玉雪身前,谁也没有阻拦。
      “小姐…为什么?”逐凛握紧了拳头,他这还没来得及装束过的狼狈,立在这方小庭院里还有几分碍眼。
      “留在我身边,对你来说似乎太危险了。”逄玉雪的回应淡淡的,唇腮略动时,她头上的簪子晃到了逐凛眼睛。
      她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可逐凛也没有那么确定。
      小姐天真无邪的姿态他只在更久以前见过,后来慢慢的,大小姐就连在他和红栀面前都不再那么稚嫩和单纯。
      知书达理……就是这样的,逄玉雪有自己掖着情绪的一方天地,谁人也未曾见识过。哪怕现在也没有,逐凛自以为的,现在的逄玉雪看上去与过去也没有任何分别。
      他只不过是突然想到了过去某一刻的逄玉雪的模样而已。
      ——“逐凛,你再给我看看你新学的招式。”
      ——“这些长辈还真是聒噪,就连我爹也…”
      ——“不喜欢的话,你就顺手拿给阿意吧。”
      究竟是什么时候说的来着?
      他还是有些什么想说的和想问的,低头几次欲言又后,抬头认真地看见逄玉雪时那分外冷清的面貌,一下彻底被遏制住了喉咙。
      好像在说:你从前保护不了我,现在又能做些什么呢。
      太冷静太冷静了,那夹杂着一丝疲惫的决绝,已经是昨日的逄玉雪变换而来。
      他对那句“你觉得我想嫁给他吗?”的揣度仿佛在诞生前就消弭在了一起走过的长街里外,垫在他一路走来的脚下。
      “逐凛谢过大小姐这二十年来的恩情!也谢过大小姐对属下谋的未来……保重。”逐凛咬咬牙,满腔的情愫和怨怼悉数缠于齿间。
      这种弱小的无言以对,攀附在他无形的齿痕上,密密匝匝地酸着自己。
      他转身头也不转地离去,瘸掉的腿都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沉重。逄玉雪闭了闭眼,看向一直不敢发声的红栀。
      “小姐,接下来红栀会一直陪着您的……”红栀会意地赶紧表态,虽然为逐凛抱憾,不过对方终究走上适合的好归宿,相较之下她当然更不希望小姐“孤身一人”。
      “嗯。”逄玉雪点了点头,“随他去吧。”
      其实红栀何尝看不出逄玉雪伪装下的担心、压抑,只不过到了现在到了该琢磨不透的局面。
      倒不如就回到当初最贴近小姐的时候,不去管那些多余的。
      但是她以为小姐会提起昨晚自己提起那个青年的事,却没有。
      那是因为逄玉雪知道红栀无比识趣,不止知道自己想要她说些什么,还知道自己不想让她说些什么。

      夜晚来了。
      秋天夜晚的天空是广阔的,偶有几颗淡淡的星粒悬挂着,倒显得不如没有。
      远而同样广阔的嵬岌山脉肉眼已经看不清,它溶进无边无垠的一部分。只要触摸不到,其实那庞大的隔阂与尘埃也无异。
      西风袭过树叶,在黑暗中任它坠下。
      在不知为何物之时,那道声响可以是任何原本绝不会动摇的东西掉了下来。
      逄玉雪从夜里起身,从下床到院子里来,走几步便愣几秒。
      她手中裹着一朵小巧的荷花,很漂亮,只是那花的根茎上有一抹抹不去的血——这是那柄簪子,在船上她想交给青年的那柄。
      是的,那也是万灵塔的花瓣。
      是原本要交给杨家的东西,是杨家用万贯家财和官场上的扶持交换也想要的东西。她本知道这东西珍贵,想过要带着它威胁众人与逐凛远走高飞。
      如今她不敢了。她无比惊惧它的价值,也无法再自私地为父母亲人、兄弟姊妹的命运操刀。
      留下来的理由是,她的心其实并不自由。
      就算是逐凛,最后也只不过会被连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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