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明镜亦非台(上) ...
-
逐凛的头坠地,砰地埋在寒冷刺骨的雪地中,但悲愤之情使他重新抬头。
“没想到啊,让老夫又见到你了。”老翁说着,突然萎靡塌下身子,摔下了牛车,身上冒出一个半透明的魂魄状影子,只能勉强能看出来是条龙的样子。
“就是老夫,当初救了你,你也该为我做点什么了……”沧龙支着快要破碎的魂魄,钻入了对方的丹田之中。
一时间,逐凛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怪力流淌过他的全身。
“跨过不融山,我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凭什么……”随着那股力量注入体内,逐凛便拼命地用意志力开始反抗沧龙对他的入侵,“滚!”
如果真的和这个妖物成为一体,那不就成了和那条船上那些怪物的同类吗?!不要,他不要!
“不要再挣扎了,老夫劝你安分点!”因为遭了毕鸢毒手,沧龙现在无比孱弱,逐凛那猛的反抗居然还起了作用,“你这个废物,力量放在面前居然还不争取,你就等着永无出头之日吧!”
此话一出,他竟动摇了。
“毕竟你迟早会无声无息地死去,何不和老夫一起等待重出江湖的时机。”见这话有所效果,沧龙便一边开始蛊惑他,一边深入他的丹田盘踞起来,“现在,去龙州,去找老夫的兄弟……”
“拂玄,你敢算计老夫,现在老夫已重回自由身,百年之后定叫你生不如死!”
梅蕴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今日的雨到了午后就已经停了,但是每当他闭上双眼的时候,总觉得有雨滴落在他的脸上,缓过来之后才发现自己眼角处竟湿漉漉的。
他哭了,不知为何。
他的目光落在床榻另一侧,那里当然是空荡荡的,却让他心慌,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他想起一个名字。
阿烈。
阿烈是谁?
他想了想,昨日离开大厅之后,逄师兄来跟他攀谈了一会儿,然后他大概了解了其他弟子下山去完成的任务。
是为了抓捕一个叫于青烈的宗门叛徒。
这人之前也是毕鸢的徒弟,后来闯入禁地带着一个叫沧龙的恶兽就离开了。
……会是他吗?
梅蕴将手放在微微刺痛的胸口,发觉那里好像放着什么东西。
摸了摸发现衣服里面居然放着两张纸,在黑蒙蒙之中,他眯起双眼仔细看了看,还是两张小剪纸人。
什么时候放在衣服里的?失忆之前吗?
是他自己剪出来的吗?梅蕴心中难以言喻的悲伤很快被对剪纸的好奇替代。
“这要怎么玩儿呢?”他将纸人重新收好,慢吞吞地下床来把灯点亮,终于看清了纸人具体的模样。
“真是我剪的话,剪的挺好看的。”依着烛光,梅蕴把这两张剪纸小人并在一起,拼得像是在牵手的模样,“你们是好朋友。”
说完,这纸人好像感受到了他心中空虚的原因和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愿望,开始在他的手上动了起来,像是真的活物那般头和脚都在灵活地扭动着。
梅蕴见此奇景,拿着纸人的手自主地就松开了。
手一松开,纸人就立马互相吸附拥抱了起来,两具倚靠在一起的轻飘飘身体在空中缓慢地落地,接着在地面上开始活动起来,手拉着手到处蹿。
“哦,好活泼,我应该没闯祸吧……”梅蕴瞪大双眼,眼睁睁看着它们接下来又蹿到墙面上去,把墙上的一些字画撞在了地上。
等到它们把整个屋子转了一圈之后,居然跑到了门上想要推门而出。
也不知道两张小纸片哪来的力气,竟真的推开了一个小缝隙。
眼看它们就要“逃出生天”,梅蕴赶紧喊了一声“别乱跑”,才主动朝它们靠近。
可等他到了这些小东西跟前,它们便立刻倒地,看样子是重新变成了普通小纸片。
梅蕴叹了口气,他还觉得挺有趣的,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但等他将小纸人捡起的时候,它们又重新扭动了起来。
“原来是在骗我啊。”梅蕴被逗笑了,把它俩放在自己的手心,一字一顿认真地跟它们说:“乖、一、点,今天还是先睡觉吧。”
两位小纸片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单薄的小脑瓜点了点,然后就在他手里乖乖坐下来。
“该叫你们什么呢?小纸?小红?算了,明天问问师尊吧。”梅蕴托着它们,若有所思地吹灭了烛火躺上床,轻声说了一声“晚安”。
小纸片们则躺在他身边,乖乖地把小纸手扶着辈子装出睡觉的姿态。
可不久之后,等梅蕴陷入了梦香,它们便悄悄起身,小纸拉着小红就又蹦到房门前,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
不过外面一阵风就会把它们吹得到处跑,怎么蹦跶都没用,只好先牵手一起躺在地上借力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雨虽然已经停了,但是檐外的地方还是湿哒哒的,只要飘进水澹里就会变成纸浆,对它们来说实在太恐怖了。
飘着飘着,它们偶然看到了毕鸢站在“敛寒居”门口,还有从屋内探出来一半的人影,便赶紧贴在一边的柱子上躲起来。
“又想用死这一招来骗我现身,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啊。”毕鸢与白日那副温和慈祥的模样截然不同,话语中带着冰冷的讽刺。
于青烈张嘴却说不了话,现在的他披头散发,虚弱地勾着背半掩在屋内,衣物上的血迹又添上一大块,还未干涸的鲜红在夜晚里很突出地反着光。
真活脱脱一只恶鬼。
“我知道你想问我问题,但是十五日之后,你自能得到答案。”毕鸢见他人不人鬼不鬼的,能陪他说这些话,已经算是念及这十年的师徒之情了,“不论如何,留着你这条命吧。”
“不能让我师弟白死。”他的声音冷冷的,说完便不再留情,伸手推了于青烈一把。
砰的一声,把这只恶鬼重新推回地狱。
于青烈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连痛觉都已经所剩无几,仿若丧失了一切对外界的感知。
模糊地听着房门关闭,毕鸢又加了几道禁制。
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余力挣扎了。
可是梅蕴怎么办。
脑中离开的念头已经离他越来越远,思念却越来越近。
好想再见他一面。
……
第二天梅蕴是被自己的小纸人在他脸上踩醒的。
他揉了揉眼睛,疲懒地抓住脸上的小纸人,皱眉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再等等……”
然后它们便不约而同地开始去扒梅蕴的眼皮,梅蕴被扒得生疼,只好瞪大了眼睛告诉它们自己会起床了。
“为什么要叫我起床啊……”他苦笑着从床上慢吞吞地坐起来,然后翻开了被子才猛然想起来,“今天要上早课!”
掌门昨天说了,今日所有弟子都要正常上早课,虽然他未必能带着自己空荡荡的脑袋学到什么,但是好歹要有个正式弟子的样。
他赶紧翻身穿好长靴和昨天毕鸢已经交给他的登云殿修士服。
话说昨日初见那些弟子的时候他就有种怪怪的感觉,似乎是以前的记忆正在慢慢恢复了,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和其他弟子慢慢搞好关系,心里还有点小期待。
说来,其他人都不知道梅蕴但是也不奇怪他的出现,逄师兄说他大概是毕鸢在他们执行任务期间收的新徒弟。
但是逄师弟说之前他们在三原见过面,还说他们爱好相近,约他今日去他房内挑几本话本看,说不准能找到以前的记忆。
自顾自忙碌地收拾了会儿后,他看着还在床铺上蹦蹦跳跳的小纸人想了想,把它俩抓起来找了个茶杯放了进去,“你们乖乖的,应该不需要吃东西吧?”
走到门前,他亲自推开房门,外面的阳光和新鲜空气涌了进来,现在正是卯正,阳光并没有很亮,但因为刚刚睡醒,这点光也够把外面看个清楚了。
他走出去两步,就听到右方有毕鸢的声音:“阿蕴,该吃早饭了。”
毕鸢手里正提着一个提盒,里面飘来阵阵香气,今天是肉粥的味道。
“师尊晨安,你真好。”梅蕴立马站在他身边,一齐又进了屋子用膳。
毕鸢指了指他手里那个杯子,“这个是?”
他跟着看去,发现两个小家伙在不知怎的杯子里叠了起来,变成了两坨折好的红纸,“呃…这个是……”不知道怎么解释的他抠了抠脸,然后把这两坨折纸拿了出来。
“纸灵。”毕鸢已经在桌旁坐下,把一大碗肉粥和碗、勺子从提盒里拿出来,“谁给你的?”
“不知道,昨晚我才发现在我身上的,师尊,这个不是我剪的么?”
“嗯…没见你剪过,也不是我给你的。”毕鸢给他盛着粥,然后看着那两张缩成一团的小红纸,“它们好像很怕我。”
“嘿嘿,可能是因为师尊太强了吧,那天那只雨龙真的好帅。”梅蕴虽然也有点纳闷,但也没有多想,一坐下肉粥就自然而然地放在他面前了,“谢谢师尊~”
毕鸢看他的眼神很是慈爱,“吃吧。”
“对了师尊,昨日逄师兄邀我去他那里去拿话本看……哇好好吃!”梅蕴捧着粥碗不断端详,为什么就是一碗粥都那么好吃呢?光是想到接下来的安排,一股暖意都在心里流淌。
毕鸢托着脸依旧笑看他,“嗯,你应该会喜欢那些东西。”
吃着吃着,他突然想起“阿烈”这个名字,“…师尊,你之前还有一个徒弟是吗?”
“是啊,不过我跟他姑且不算师徒。”
“不算师徒?”梅蕴思考了下这句话的用意,“那他为什么离开?”
“嗯……说不清楚,应该是被沧龙蛊惑了,”毕鸢轻打了一下他的头,“兴许也是因为走火入魔控制不住,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事,你也应小心一点才是。”
“噢…”梅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以前应该不认识他吧?”
“当然不认识,我收你为徒的时候,他已经叛出师门了。”
“啊,是这样啊,那应该不是他。”
“什么不是他?”
“就是……昨天晚上我梦到一个人,他的名字叫作‘阿烈’。”
“一个梦罢了,梦如何能追更溯源呢?”毕鸢面上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不对劲,仿佛真的毫不在意,“定然是白日里你逄师兄给你提起了这个名字,晚上你突然想起来了而已。”
“原来如此,是这样吗。”话虽如此,梅蕴还是觉得有些蹊跷之处,却又说不出什么到底是什么地方有所蹊跷。
用过早膳之后,梅蕴把纸灵收到袖子里,和毕鸢一起从千玑山传送到长廊上。
“为师还有事,阿蕴你自行去上早课吧。”
“嗯。”
毕鸢步子一转,就消失在原地。
过去那两天经历了不少,梅蕴早已见怪不怪。
就是等师尊一走,他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行修殿在何处。
登云殿如此之大,还不见师兄姐在,看来得一间一间殿宇地看牌匾了。
正当他找得晕头转向的时候,逄限意也急急忙忙地在长廊上跑动着,他看见这到处转的小师弟,突然没那么谎了。
他脚步慢下来从背后拍了拍梅蕴的肩膀,“你也起晚了啊?怎么没在食斋看见你?不会是没吃早饭吧。”
“啊?逄师兄,我吃了的。”梅蕴被这未见其人的声音吓了一跳,还当是没去上早课被抓了正形。
“别不好意思,等会儿下了课,我带你去我那儿开小灶。”逄限意觉得自己的做法特有师兄气概,拍了拍胸脯,“师兄那里的好东西可多着呢。”
说着说着,他给梅蕴看自己手里的一本空册子:“你看。”
“现形。”他随口这么一说,原本空无一物的册子突然浮现出了几张人脸,乍一看竟全是掌门还有其他师兄姐的鬼脸,“是不是画得挺好?”
“嗯,厉害,这怎么做到的?”
“简单啊,普通障眼法罢了,要是你连这都忘了,回头师兄还可以教你。”逄限意对这个看起来腼腆懵懂的师弟非常满意,他想对其勾肩搭背的时候才意识到,对方比自己高出不少,年龄也比他大几岁。
“咳咳咳,”他咳了两声,以缓解尴尬,“还是赶紧上早课去吧,师尊可严格了。”
早课的内容梅蕴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一点其实从他亲眼见证毕鸢和逄限意言出法随的时候就该明白了,登云殿所传授的东西不是复杂的口诀和手诀,那些内容就是在民间随便淘本书都有记载。
他们所传授的,是运气和控气,这是个长期的教授过程。
天地变化无常,控制灵气的方法复杂而多式多样,还未学成的,只是拿着不全面的知识就出师,要不了多久就走火入魔灵力全失。
“心视丹田。”
梅蕴盯着其他正认真跟着复灿描述认真闭上双眼运气的弟子,学着样子只看见眼前一片漆黑,一堂早课下来,除了快睡着什么都没得到。
下了早课,便是自由修炼的时间,登云殿虽然管教奇严,但实际修习增益全看个人。
梅蕴看着复灿走后,被各种法术花样占据的行修殿,阵法、符箓、幻术,要练剑法的就去了殿外耍。
“师弟今天既然你在,那我肯定不能将你晾在这里,况且都约好今天去我屋找话本看了,岂能言而无信。”一到了自行修炼的时刻,逄限意就脚底抹油想要开溜,朝梅蕴抛去暗示的眼神,“走啊师弟。”
“喂,逄师弟你是想带坏梅师弟吗。”江失庸不知何时阴恻恻地凑了过来,“这眼神,谋划啥呢。”
逄限意见是他,如往常那样先是啧了一声,“江师姐,怎么哪都有你,都长那么大个人了,还跟我们这些小师弟们一起玩儿。”
“什么态度啊这是?师姐我真是惯着你了。”
“大师兄大师兄,江师姐自己不好好修炼,净扰别人修炼!”此话一出,江失庸果不其然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作拳头状在他脑袋上钻来钻去。
逄限意疼得龇牙咧嘴,拼命朝一旁的梅蕴求助。
“江师姐…是我拉着逄师兄带我看看都有些什么好玩的,我刚来还失了忆,不知道我们宗门的规矩。”梅蕴也是靠谱地接收了他的讯息,充满歉意地抓了抓后脑勺。
“啊是你啊小梅,那师姐也陪你一起玩儿啊。”江失庸对这个看起来好萌的师弟很有好感,而且人还乖巧听话,是宗门里难得的新鲜血液。
“师姐,这……”
“你放心,我比逄限意更亲切,更了解我们宗门。”
“师姐,要不你先把逄师兄放开吧。”
“稍等,这小子欠收拾。”江失庸笑眯眯地对他低声说道:“家妹来信,是不是有些臭小子很感兴趣啊?”
“唔唔!唔唔!!”
“师姐,别的同窗好像都看过来了……”
江失庸和逄限意此前是公认的玩乐二人组,现在他们看见梅蕴居然被他俩给相中了,想来日后登云殿还要更闹腾了。
“身为登云殿老六,也是排名较为靠前的师姐了,还那么不稳重。”
“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随他们去吧,最后会被师尊罚的。”
“我观察他们两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估计是仗着自己有家底吧。”
“别聊了别聊了,你以为你们这么聊就不算是玩物丧志吗,没在修炼都算。”
“不用管,”江失庸却还是缓缓放开束缚住逄限意的手,“我们玩自己的。”
“……咳咳咳咳要死啊大姐…你妹都说了些什么。”逄限意被整治得不清,虽然很不服气,但碍于想要知道江月闲的事忍了下来。
“江师姐你还有妹妹么?”
“嗯,我们出去说。”江失庸打了个手势,然后摸了下腰上挂着的佩剑,对他们神神秘秘地挑了挑眉。
“油腻。”逄限意面无表情。
江失庸的提议是去殿外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假装练剑,实则浑水摸鱼聊天。
所以逄限意和江失庸在长廊上看似在切磋,实则动作慢得发指,装也装得没那么上心,但梅蕴也没有配剑就只能瞪着眼睛看着。
“小梅师弟,你要不要试试?”
“不用不用了…”梅蕴连忙摆手。
这就是江师姐和逄师兄在登云殿的日常么……
好像这个地方也没有看上去那么管教严苛了。
“师姐师姐,你快说令妹都说了什么,放弃于青烈了吗?”
一听于青烈这个名字,梅蕴突然心里一揪,很想知道他们接下来会聊什么。
“并没有。”
“啊?你没有跟她说这贼子做的事吗?”
“她居然跟我说她跟那人的初见,已经令她情根深重了,你怕是没戏了。也不知道那个冷冰冰的叛徒有什么好……再劝也劝不回来,由她去吧。”
情根深重……
逄限意突然停下了手中装模作样的动作,“你是她姐,怎么能眼睁睁看她往火坑里跳啊!”
“急什么?”江失庸也收了剑,“你没听见昨天师尊说的?严惩不贷!不是死了也是废了。”
“那你为什么说我没戏?”
“你看她喜欢的类型,你觉得你是吗?”
逄限意脑子紧急转了转,想着于青烈全身上下值得注意的特点——没有,他们完全没有交集,再怎么想,确实只有那张面瘫脸。
“那个……师姐,于青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梅蕴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他啊……”江失庸捏着下巴好好想了一下,“独来独往,像哑巴,我好像没听见他说过话。”
“嘁,那家伙就是想学话本里的孤傲侠客,这谁不行?不就是装吗?”
话本里的…孤傲侠客?
梅蕴懵懂地展开联想了一下,然后朝逄限意说道:“哪本话本啊?我可以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