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掩屏秋梦长 ...
-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梅蕴想起这首诗,夜雨便将他脑中的幻影驳得更稀碎。
窗外的朦胧中仿佛就站着一个他朝思暮想的人。
竹影清风,栉风沐雨而来的青年,雾气缭绕般在他的眼前,抬手抚弄他的碎发。
“阿蕴?”
听见毕鸢唤他的名字,他才从幻想中缓过神来。
只可惜,窗外斑斓的,只有竹子,却没有青年。
梦冷蘅芜,却望姗姗,是耶非耶?
面前一方精致的小木桌上沏好了一壶茶,茶壶上攀爬着别致端庄的祥云,而分别列在他们面前的两个白玉小瓷杯,也是可爱细润到想让人好好抚摸的。
“我真的是你的徒弟吗?”
“当然了。”毕鸢笑得很是亲切,跟哄人似的,“就是在收你为徒的时候,我在你额上点了这个红痣。”
昨日,梅蕴从这个犹如仙境的地方醒来,虽不认识这是哪儿,却觉得这里无比熟悉。
或许就如毕鸢曾对他说的,他不久前在修炼时走火入魔,丧失了所有记忆,也暂时不能再运气作法了。
颂青殿与其他殿宇不同,是单独建立在千玑山上的,没有下山的路,若是没有法力是无法在此地来去自如的,其他弟子也还没有回来,所以暂时梅蕴除了毕鸢谁也没见过。
他都已经什么都忘记了,怎么回忆也找不到过去的任何事情,只能或是观望无华门上的白鲤积仙缘,或是对着屋内的物件一件件地摸过去,闷在此地让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那我的同门什么时候才回来?”梅蕴把眼神从窗外转开,百般聊赖地用手指在桌上敲打。
“快了,就今天。”毕鸢给他倒了一杯茶,“你要无聊的话,师尊可以陪你玩儿啊。”
“真的么!”他举起瓷杯,一口喝下毕鸢才给他倒的茶水,清苦滑柔,在他舌上留下苦的印记,“师尊你真好!”
“那当然,你可是我唯一的徒弟。”他从袖中拿出两个小木偶,朝它们一施法后,就有模有样的开始搏斗起来,“这个怎么样?要是不喜欢为师还有别的耍法。”
……
而此时的于青烈,已经在敛寒居中发呆许久了,这曾经的居所再次出现在眼前,让他感到空虚和莫名的恐惧。
书架上的书薄被吹得哗哗作响,原本摆放在那里各种法器都已经被收走;床铺上是他曾经折好放在那里的衣物,关着的窗户前,细腻的窗纱微微动弹。
昏暗的房间,他坐在房内的小圆桌旁,阴沉沉地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醒来之时,他发现自己的经脉已废,丹田也已毁,现在与普通人并没有任何区别。
而喉咙上的伤似乎还有后遗症,他暂时无法开口说话了。
窗外下着雨,门窗紧闭着却还是阴冷阵阵,冷得他觉得自己已经发霉陈旧。
雨滴的声响在檐上跳动着,不断唤醒他那夜带着梅蕴离开梅家的记忆。
但同时,他也在不断地结合发生的所有事来想他到底是被利用来干什么。
为什么于净要屠杀自己满门,为什么他的记忆会被篡改,毕鸢到底想做什么?登云殿到底在做什么?梅蕴呢?他是安全的吗?那把剑留在他身边是正确的吗?
那把剑带走了自己一丝魂魄,他的一些记忆和精神都逐渐开始涣散,甚至连触觉都退化了不少,所以那些问题他再怎么对应都想不出缘由。
蓦然间,两道撑着油纸伞的影子从他的门前经过。
“师尊,你说的是真的吗?”青年的声音天真好奇,脚步比旁边那位更加跳脱,“雨凝成的剑怎么能伤到人呢?”
于青烈一听这声音,震惊地起身快步走到门前。
屋内光线很暗,屋外也很是冷清,那个影子虚虚掩掩地映在门上,虽然看的不是很清晰,可是他肯定,这个人一定是梅蕴。
什么?是他?
他木然地想要推开眼前这扇门,可是不论怎么施力都无法消除这道隔阂,不论如何都无法推开这扇门。
“怎么不可能,到时候你且看着便是。”这道声音,即是做了他十年师尊,毕鸢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在两道人影从门前掠过,有一刻,他在唤梅蕴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他站在那里,雨丝的影子还在隐隐绰绰地交闪,代替了那两个人影永不离去。
仿佛这一刻,他站在屋外的雨丝,淋得浑身湿透。
他发了疯,拳头一下一下砸在门上,但门也没有发出一丁点被撞击的声音。
毕鸢早已对这门下了结界,他是知道的,可是如果他出不去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
他的触觉已经越来越不灵了,促使他敲击下去的只有痛觉在提醒他在做着什么,猩红而颤抖的手背磨出了骇人的伤口,他停下来背靠着门,眼中的信念也变得越来越黯淡。
为什么?
好恨。
恨。
软风吹遍窗纱,心期便隔天涯。
然而梅蕴对他的情况却无所察觉,路过他门前,只是纳闷之前都没有来过颂青殿旁边的这里,上面写着“敛寒居”,也不知道是哪个外出的弟子住的地方。
“师尊,你真的没有别的弟子吗?为什么除了你我的住所,还有一间‘敛寒居’?”梅蕴还觉得这地势太偏僻了些,阴森森得要命。
最后他们停在了敛寒居旁边的院子里,于青烈曾经每天都来修习之地。
梅蕴四处看看,这里平坦宽阔,也可以一眼就看见底下登云殿的其他环境,而且在靠近悬崖边缘旁还有一棵桃树,也是开着桃花的。
“这花真漂亮。”
毕鸢笑而不语,手在油纸伞柄上用力一捏,这伞便凭空炸开,变成一堆粉红的花瓣把他吞没。
可是这些花瓣将他浇过后,显露出来的他浑身并没有一点儿雨的痕迹。
他并没有用避雨咒,梅蕴一看,他的头上悬着一注水流,这天所落的雨滴都纷纷凝进了这注水流之中。
“哇……”梅蕴看得目瞪口呆,随即那注水流在他身边绕了起来,慢慢地将他顶上的伞掀去,像条温顺的蛇缠绕着他。
水柱将他绕了一圈之后,又很快脱离,转而飞向无华门周围,化为一条巨龙张开大口将那些幻术所化的白鲤吞进腹中。
白鲤在它透明的腹中也在不停地旋动,最后拼接成了一排排白色的龙鳞。
梅蕴看得都忘了雨剑的事了,眼前这一幕,简直叹为观止。
龙鳞被拼出来后,那条水做的巨龙真如活过来般,连龙须都极为真实,在空中也徘徊了几圈后,最终又重新游在他的面前——仿佛在打量着他,接着它张开巨口,还能看见它口腔中带着细刺的舌头和上下两排尖锐的牙齿,它一声嘶吼,果真有如真龙长吟般威武摄人。
梅蕴被赫得连连后退,然后就见那巨龙扭曲变换,竟分裂成千把利剑对准而来。
雨剑以势不可挡之势向他飞速坠来,他头脑发蒙,想躲却发现无处可躲。
“师尊救我!”他大喊一声,然后就地蹲下闭上眼睛。
等了一会儿确实没动静后,梅蕴才缓缓睁开双眼,发现一切又恢复了原样,白鲤回到了无华门上,雨龙也消失不见。
天上又恢复了降雨,但还不等雨滴在他的身上,毕鸢就给他撑伞挡住了。
他被吓得不轻,颤颤巍巍接过伞,“师、师尊,好吓人……”
“好玩儿吗?”毕鸢唇边擒着笑意,手越过油纸伞边缘,雨珠滴在了他的指尖,又化成一条模样和刚才那条一样的小龙。
“新奇是新奇,但我还是想回去坐着发呆。”梅蕴心有余悸,浑身发怵。
“为师都听你的。”
“诶,有人回来了!”梅蕴瞥到了千玑山下归来的一行弟子,“他们就是我的同门吗?师尊我可以去见见他们吗?”
“……当然。”毕鸢牵着他的手,往崖边跃下,疾风擦过耳边,梅蕴惊愕中稳了稳身形。
这感觉有些熟悉。
雨在罡桐木长廊上无声地击打,一路上只有来者腰上悬着的佩剑摩擦发出声响。
“总算回来了!”逄限意一回来就想往自己房里跑,但又被江失庸拦去了去路:“还要去禀报师尊呢,想被罚么?”
“我跑快点不就行了?江师姐你怎么比我亲姐还唠叨。”
“逄师弟你就是太没规矩了,居然对师尊的教导置若罔闻,被罚那么多次你都是该的。”楚郃抱手边走边训他,然后定了一下,“那是……师叔?”
“你以为你又好到哪里去?”逄限意表情散漫,他可听说昨晚的事了,是谁一直冒犯大师兄结果被警告就不用多说了。
他没有注意到楚郃的后一句话,于是他话还没说完,眼下其他弟子便突然伏首作揖,虽然还在状况外,但他手忙脚乱地跟着行礼总算还是混过去了。
“师叔晨安。”
“嗯。”毕鸢颔首,其他人一抬头就很快注意到了他身边那个陌生人,“这些是你师伯的弟子,你且与他们师兄姐相称便好。”
这一眼,给逄限意看得是又惊又喜,忍不住嘀咕:“是他?”
“师妹你长得好高啊。”江失庸率先朝梅蕴打了个冒昧的招呼。
梅蕴长得是真的漂亮、出众,不与其他人比,光是同他们这些本身就样样杰出于寻常人的仙门弟子比,也实在过于亮眼。
跟幅完美无缺的画似的,每一笔轮廓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塑造出来的,不管怎么看都没有缺陷。
“…我是男子。”梅蕴有些怯场地开口,其他人虽然有这个猜测,但听了还是觉得些许荒谬。
除了梅蕴的美貌,这件事中最惊人的部分当属毕鸢居然又收了一徒,虽然尚且不知这个徒弟是什么时候收的,但他们也不敢过多加以询问。
这位师叔阴晴不定,做事一向出人意料,怎么收的只让他与掌门去交议便好。
梅蕴被江失庸调侃了一句,也想到这些人貌似不认识他,来前他还以为曾经是他们之中的一员,看来不是了,便更加不知所措。
“师弟,如何称呼?”逄限意此前一直是登云殿最小的弟子,便想到先在梅蕴面前称了大再说。
实际他还暗地里朝梅蕴使眼色了,不过没有得到回应,似乎自己已经被对方给忘了。
一面之缘就这么不靠谱的吗。
“我的名字是梅蕴。”
哇。
好衰的名字。
众人不约而同的想。
“嘶…有点眼熟啊。”徐聆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好像在哪儿见过……”
“你也是?”逄限意的手肘戳了戳他,“那天我也碰见他了。”
“什么那天,我就是觉得眼熟,可能很有缘分吧。”
“切。”
“师叔,你要和我们同去大厅吗?”澜玦看聊的时间也够久了,该去向师尊汇报情况了。
“嗯,那就去吧,让阿蕴见见师伯。”毕鸢抬手像拍西瓜似的拍了拍梅蕴的脑袋,笑容柔得瘆人,让他的这些师侄大开眼界。
再次踏足议事大厅,因为知晓他的这些弟子会这时候回来,复灿早已坐在殿前最中央的位子上。
但打他们一进来,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梅蕴过。
这让梅蕴对这位本素未谋面的掌门感到惧怕,被盯得缩了缩脖子。
“师尊晨安。”大家照往常一样都是规规矩矩地先打了招呼,然后再由澜玦负责开头详述发生了什么。
“嗯,我知道了,此次任务你们虽然失败了,但是沧龙已被放逐,于青烈也被抓住,我与你们师叔已将此孽徒严惩不贷。”
“另外,近日昆仑万灵塔动荡不安,此树事关整个灵修界最后的灵力留存,我和你们师叔,以及众教众宗的大宗师,十五日后将会前往昆仑稳定万灵塔。”
“到时候,宗门里的事,都暂时交由玦儿打理。”
……
云州西京以北,现在是十一月中旬,这里已经开始降雪了。
雪亮如剑光,北风飒飒,吹散的是雪花,吹不散的是寂寞。
逐凛停下脚步看着风雪在他面前飘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
离开三原后他随心漂泊,妄图彻底忘记往昔与逄玉雪所有的情,走着走着,却还是到了云州,路过铜陵,最后才打算去往西京。
离她远一点,再远一点。
这样就算再不甘,他也做不出什么事。
在他生出搅黄大小姐订婚宴的时候,他就想要离开了。
绝不伤害她,或者逄家利益,是他被逄家训出来的本性。
况且,要伤害大小姐的理由居然不是因为她和逄家做的不够好,而是太好了。
把他养得贪婪,不断索取。
那如今,都是他活该。
沿着这条白茫茫的旅途,他又走了几里路,就看见了不融山的雏形。
不融山是云州和龙州之间的界限,传说只要跨过这座山,就能看见一个能实现你任何愿望的仙人。
而那边的世界,白雾滚滚,混在山巅,那片雾所在的地方也叫“不融”。
这个传闻,当然是从来没有去过那边的人根据自己的想象编造出来的,或许龙州那边就和传说中的涣花州一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窟。
逐凛想,要是真的有幸能见到那个仙人,那便好了。
隔着皑皑白雪,他又想起抵达三原那天的白雾,想起自己深爱着的大小姐,恍惚间好似看见了她的容颜。
金泥蹙绣,空掩蝉纱。
令已矣,便帐中重见,哪似伊家?
走了那么久,逐凛已经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力气和勇气了。这里是西京最边缘的地界,就这样远远地,守候着他和小姐曾经的故乡就好了。
就这样抱着找个地方定居下来的想法,他往前寻找着人烟;若是没有,他就默默地自立门户便好。
不久后他终于看见对面一个老翁正驾着满载黑炭的牛车向这边赶来,想必是要将一车炭往集市运去。
“老丈!”他喊了一声,想要问路,但老翁不理他,只当是没看见就要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而就在那一刹那,逐凛突然意识到不对。
是妖气!和那船上的虎头人一样的妖气。
自那一遭之后,他恨透了这股气息,再次感受到后,更恨不得马上扯对方的皮下来做衣裳,“妖孽,我一定要杀了你。”
说完,作势就跳起来往老翁重击过去。
而这妖物也没想装下去,伸手接住了他打过来的那一拳。
“呵呵,是你。”老翁将他的手一拧,他便无力垂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