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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乌死何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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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裴兰情和于青烈出手的数个时辰前。
平遥琼琚山山脚,平安村外围,寅时。
天刚蒙蒙亮,茶摊老板起身一顿忙活,才烧火熬起茶锅,就来了客人。
“老板,来碗热茶。”
裴兰情坐下,紧接着就开始从钱袋里拿出铜币放在桌上。
“这位客官,茶水尚未熬热,还需稍等。”
裴兰情淡淡答嗯,直到老板之后端上热茶收走铜钱也默不作声。
茶味氲氲,淆在清晨里,很温暖、又很清明。
他端起滚烫的茶碗,吹散茶碗上的雾气,喝上一口热茶,嘴里顿时化开泛着清甜的苦涩。
似乎就在这一刻,缥缈的一切都随着宁和尘埃落定了。
不过却还是有麻烦当前。
他料到自己要找的人离他不远,也料到正有人在寻找他的行踪。
他这人是真的讨厌麻烦,可是麻烦接连逶迤而至。
裴兰情付钱离去,起身时看见一群青衫灵修正往这儿来。
茶摊老板也远远越见了这拨人势,只想这荒野之地的过路人今早格外多。
他自然喜笑颜开,犹豫着是否要上去打个招呼。
裴兰情却叹了口气,神情不耐地朝他们走去。
“别在这打。”他对走在最前面的澜玦说,毫不犹豫往他们对面方向走去。
他并不想殃及无辜的人,那么多人可不保账波及的范围。
“阁下。”澜玦叫住他,“我等只想借你的伞一用,不必兵戎相见。”
“要我的伞?”裴兰情略带嘲讽地斜睨他一眼,“以什么身份?什么名义?裴家的伞,你们可承受不起。”
“我们只要一个人的魂魄。”
裴兰情不愿再和他搭话,已经径自穿过他们整个队伍。
这些青衫灵修中掺了一个穿着鹅黄色暗花海涛纹装的少年。
少年乖戾警惕,稚嫩的脸满是不屑。只要有人看向他,他便底气十足地瞪回去。
“喂,纪含星,要跟去吗?”有人暗声问他。
纪含星嘲讽般皮笑肉不笑,“我不是人质吗。”
“现在人已经找到了。”他言下之意自己不过是他们拿来寻找裴兰情的工具而已。
就算找不着,也可以带回去问罪纪玄河。
纪含星沉思不久,眼见着灵修们已逐着裴兰情而去,还是紧随其后。
掉头后澜玦的眼神跟得最紧,身旁的同门忍不住微声唤他,“师兄,实在不行,我们把毕鸢师伯叫来吧……就用传音咒。”
澜玦下意识摇了摇头。
“不会来的,他从来不用传音咒。”
听他回话的那个弟子二丈和尚摸不着脑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虽然从来没有有幸和毕鸢师叔通过传音咒,但这好歹是最基础的。
裴兰情停住脚步,转身时看见自己面对的还是澜玦。
“阁下,我等早已听闻裴家斩运伞的威力,不过,在下仅是奉命行事,并不想造成伤亡。”澜玦言之凿凿,低头拱手郑重作揖,再抬头时,不近人情的那张脸现出几分热切。
“若阁下愿借出斩运伞,登云殿便会献上大礼。”澜玦将左手摊开,掌心中幻出一片桃花花瓣。
花瓣上慢慢现出金色的筋络,还泛着微光。
这是登云殿掌门给出的信物,直指那棵昆仑被镇守万年的古桃树。
那课桃树又叫“万灵塔”,自开花以来从未凋谢过。树下栖着万古来所有有名之士的尸体,是连登云殿老祖都要敬畏的存在。
传闻中拂玄便是因为冒犯了万灵塔,所以自此魂灵被打散,永世不得超生。
不过那只是登云殿的说法——
裴兰情看到此物,恍了神,强装镇定问道:“怎么,你们还敢亵渎万灵塔?”
“不。”澜玦严肃道,“不是亵渎。不过如若阁下愿意,那我们可以用万灵塔帮你实现任何想要的。”
空气凝滞良久,裴兰情被心中的猜想压迫得不敢出气。
“呵,登云殿还真是厉害。”他拍拍手,“可是我想要做的事,也必须要这条魂魄。”
“那便?”
“没得讲。”
裴兰情想得出登云殿既连万灵塔都可以利用了,那眼前的这群人,他还未必敌得过。
得尽快脱身……
他手中动作轻微,已经在掐诀。
澜玦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却没有上前阻止,反倒转头看向人群中正皱眉的纪含星。
他突然和纪含星一样清楚裴兰情接下来会去哪,也清楚毕鸢自有安排。
“疾行诀!澜师兄,他跑了!”余下弟子瞬间哗然,等人都消失在面前了这才意识到已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逄限意溜到纪含星身边,用胳膊肘戳了戳他,“诶,这你算到了吗?”
纪含星不回应,接下来却又被戳得烦,冷不丁呛他一句:“反正你干预不了,凑什么热闹…别烦我。”
“不是你,小小年纪你脾气还不好,”逄限意头次扯了个长辈威风,很快压下脾气来,“那你帮我算算,我能赶上我阿姊订婚不?”
“也不是成婚宴,急什么。”
“别管,我和我阿姊感情深厚。”
“赶不上当姑爷,也就赶得上当舅舅。”一路上纪含星都被他旁敲侧击地这么问,本来整天要守着天道秘密脾气就不好,干脆把这小事说了得了。
“……舅舅?那岂不是成婚宴我也赶不上啦!”
荒郊野岭,天都还没有亮,一路上尽是野草,脚上的泥泞湿润得柳相南烦躁。
他们已经在平遥朝东的边缘兜圈子兜了两天了,始终没有踏入江淮,他都要怀疑这个方法根本不管用了。
“诶,师妹,如果你当了掌门可要对我好一点啊。”柳相南突然问,还稍作掩饰地埋头去看左手里的小匣子,那滴黑褐色的血珠还在指引着他们往目标方向去,他越看它越觉得可爱。
他想起于青烈当初笑起来的样子。
于青烈的冷漠程度可比师妹还要高点,偏偏还能笑得那么有故事感和“如沐春风”,那师妹是不是也有可能笑成那个样子?
“掌门?你是我师兄,自然由你来当。”
“那可说不准,论积极进取和安分守己,我自知哪样都比不上你。”
“当涵虚宗的掌门不需要这两点。”
“呃……”柳相南一时哑然,涵虚宗这种地方,确实最忌讳的是墨守成规不懂变通才对。
“但不管你是不是掌门,你都是我哥。”
“嗯,好妹妹阿湘。”他极少叫柳湘阿湘,因为他总觉得师妹配得上更冷酷更帅气的称呼,可是作为哥哥的话,或许是该叫她“阿湘”的。
蓦然,柳相南手中的匣子颤动个不停,里面的血珠也在激烈地上蹿下跳。
“就在附近了吗?”柳相南的右手碰在别在腰间的双刃上,观察着四周蓄势待发,“于兄啊,真是对不住了。”
意外的,柳相南手里那个小盒子,没有引他们找到于青烈,倒是让他们与裴兰情狭路相逢了。
裴兰情才刚从登云殿弟子那里脱身,冷不丁就疾行到了这两人面前。
“怎么回事?”他看着二人愣了一下,然后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正在颤动的斩运伞和柳相南手上的小匣子,“又是来讨东西的。”
而柳相南二人一见他背的那把伞,虽不知为何招来的人会是裴兰情,但好歹也是任务目标之一,先对付了再说。
“你就是裴兰情是吧?”
“我劝你们少来纠扯。”说罢裴兰情又想二次捏诀离开这里。
而柳相南纵然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却毫不犹豫地拔下腰右侧的一剑向他扔去。
剑尖未露,剑气先达。
裴兰情眉头一皱,侧身想躲开。
哪知这剑锁定了他的位置,躲开之后剑头依然朝他心口冲来。
他便只能临时取下背上的伞对剑格挡,还被那威力震出了两步。
“取我的性命,你也配!”他伞轻微下撇,那一剑便掷声落地。
“看来是真的强劲对手,若是早些时候我必然要和你比一比,可惜……”柳相南的左手始终没有离开匣子,并没有要换手拔另一把剑的动向,“可惜,我师妹也很想要你这个对手。”
一语话落,柳湘手中已经幻化出一把冒着腾腾寒气的冰剑。
“冰剑?这是你们自找的。”裴兰情周身露出戾气,手掌在黑伞伞面游刃般一抹。
霎时他撑开斩运伞,火光乍现,熊熊烈火在这块圆形地界你挤我挨,燃烧的辟剥声犹如恶鬼吟唱。
“师妹小心,这家伙既然是裴家人了,肯定会不少鬼招。”柳相南是真的担心了。
可是方才对裴兰情使用的那一招已经耗损了他一半的余力。
从选择成为引领他们找到于青烈的器皿开始,他的命就和手中那匣子里的血珠绑定在一起了。
所以他的实力,只够打响交战前的提醒。
柳湘还全然不知,点点头,抄起寒冰刃就向裴兰情伞面没有遮挡住的位置冲去。
她打算在靠近对方只余一丈时就对冰刃注入更多灵力,直接趁其不备刺他个透心凉。
裴兰情自然不会任由她支配,他手腕调转,冒着焰火的伞面对准天空,手中的檀木手串被他盘得咯咯作响——距离一丈四尺,他都不等柳湘再多走过来几步,脱手就将手串套向冰刃。
那手串一套进剑尖,就同伞面一样燃起火来,而在那火焰不断跳蹿的间隙间,还能看见有几人脸在不断向上挣扎。
接着,厉鬼似的火光一口一口向下吞噬着柳湘的冰刃。
柳相南一见状况不对,赶忙上前一同应对,他伸手想要唤回自己使出去的武器,但却没有反应。
眼见自己的剑就这么一点一点被吞噬殆尽,柳湘不论如何注力,始终无法挣脱手串的纠缠,她一咬牙,甩下冰刃。
裴家人,竟有如此之强。
柳湘没了剑,便只能用咒用符,而这些恰恰都是裴家人这种出身才更为精通的,还没重新开始对峙上,她就被裴兰情一纸黄符给定在了原地。
“哼。”裴兰情冷笑一声,“本来没想伤你们性命,你们却步步紧逼,真是耽误事儿。”
他的能力和当世灵修自然都无法比的,裴家落魄过,但从未断过血脉,比于家都还要纯。
见柳相南看起来还有负隅顽抗的意思,他也不免一笑。
“怎么?你还留了一手?”
“不,”柳相南伸出自己拿着匣子那只手,“既然是它找到了你,你应该知道它是什么。”
裴兰情登时变了脸色。
“如果我现在就死,那这缕魂魄也休想再有用处,可若是我先把它交给你,还是有作用的吧?”
现在他连法也作不出来了。
“真是奇怪,你们找我就是为了把这个给我?”
“不,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
裴兰情的实力远在他们之上。
这个匣子只会引来裴兰情。
柳因早知道会是这样的代价。
他们和裴兰情的对峙,就是为了定下未来的掌门。
那他甘愿赴死,让柳湘去当这个宗主。
“别杀我师妹。”
柳湘眼睁睁看着他捏碎了这个小盒子,里面的血珠立刻飞进裴兰情的那把伞中。
随之而来,柳相南死了。
柳湘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脖子就断了。
“师兄?”
柳相南的头从颈上滚落,他的身躯也随之倒下。
裴兰情并不觉得这个人的死很可惜,他看见柳湘一直在发愣,想了想还是遵守刚刚被单方面制下的约定,但也不想和对方耗下去,转身便走了。
柳湘还杵在那里。
热血迸溅她脸上,谁一时都不可能知道如何形容她这个时候的表情——她从来没有做过这么扭曲的表情,愤恨、委屈、痛苦、难以置信堆满整个脸,别扭又矛盾。
她失去了妹妹,失去了师兄。
失去了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哥哥。
妹妹和师兄的死纠缠在她的脑海挥之不去,宛如战争后的残骸迟迟无法被清理。
她吐了,吐个不停。
五脏六腑都在烧,三魂七魄都在痛。
此时她还不明白,这场牺牲是注定的。
而甚至柳相南的死,都是本人亲自选的。
直到柳湘后来成为涵虚宗的掌门时,都没能明白这一点。
距离那个的日子越来越近,无论是涵虚宗、登云殿还是南阳派的掌权人,都把那个魂魄盯得更紧了。
拂玄在万灵塔下被藏得太久了,这一次复活,一定会爆发一场血雨腥风。
“好久没有见到万灵塔的花了。”
许多谋划了这场复活的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着。
当然,毕鸢并不在想桃花的人其中。
此时的毕鸢,正独自背手站在颂青殿外看黎明。
清透的晨光,融冶着秋日萧瑟的氛围。
光先是薄打在颂青殿的每一寸上,然后才款款降下去。
这一派广厦华宫层层递进,引起人心中无限的感慨和欣赏。
高殿旧宇,庞门殿阁,重重初敞。满目飞腾新紫气,不倚高山自千丈。
云消帘卷,缥缈烟景雄壮。
登云殿里的人们,都是能力拔尖的术士。
虽性格各异,但不约而同地对习法这件事很严肃。
这天下,并非人人都有根骨丹田。
也并非是个钵子就能挤进登云殿。
颂青殿铸在无华山山顶,和登云殿著名的云天门平齐。
毕鸢在无华山崖边眺望嵬岌的拱门,看见一群幻形的白色游鱼绕着白金大门一点点爬上天空。
那些崇拜登云殿的人称此为“白鲤积仙缘”。
便是引用了鲤鱼跳龙门的典故。意思是指登云殿的门比龙门还要有用,那些白鲤是在等爬过云天门九十九次之后化成龙形。
但那些鱼不过只是幻术所化,毕鸢都无需抬手,仅是吹口气,那些东西就该被拆散得彻彻底底了。
毕鸢不知道看了这种景象有多少年。
他还记得,当初是拂玄在他眼前施的法。
千丈大门拔地而起,栩栩如生的白鲤带着雾气也从地里蹿出来。
已经过了好多年了。
毕鸢亲眼见证登云殿的建造,亲眼看过拂玄死去,亲眼目睹大乱、大和。
更别提后来几百年的风和雨,几百年的花开花落,几百年的等待和忧愁。
他毫不留念地转身,思绪万千地绕过整个颂青殿。
有时,他也会忽地想起自己已经很古老的年幼时光:那个时候,他是最喜欢缠着拂玄的。
他知道自己和师尊的其他徒弟比起来是多么的不同。他是天才,是最该得到师尊青睐和关照的弟子。
后来想想,自己真是可笑。
拂玄从没拿他们当过徒弟,甚至从没当他们是堂堂正正的人。
“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还不是仍在完成拂玄交代的事?
毕鸢的手掌贴在敛寒殿外的桃花树下,尚能感知到自己当初血溅在此的温热——
很多年前他就死了,拂玄用万灵塔的树枝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的血液被万灵塔尽数抽去,死后被埋在树下,魂灵仍在用来供养这棵树。
数百年前,传说死后向往万灵塔的人,皆是因此而死。
后来拂玄又将他的肉喂给了亡灵塔神乌,于是他靠着自己的邪念和不甘、就着神乌的那副躯体,夺舍重生。
拂玄不会因此而怕他的,只是更欣慰有了个更有用的棋子。
现在的他,不过是寄存在一个吃了自己尸体的妖兽体内,彻彻底底的一个工具。
所以他从来都不是灵修,用的也并非是登云殿的剑诀灵诀,就只是妖法罢了。
万灵塔神乌,所见到的桃花,是恶臭、腥红的,永远都不会变。
看见桃花,就如他每次闭上眼睛,见到自己从恶臭中重获新生般恶心。
银烛已随风,花没镜尘中;唯馀长簟月,永夜向朦胧。
未来的世间将会有怎样的变化?
有人已经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