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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每忆少年时 ...

  •   柳相南一言不发地把梅蕴拽走,他发现方才嘴上问个不停的梅蕴现在脸上一点都没有好奇之色。
      他只是笑得很端正,时不时地走神。
      梅蕴在回想说书人讲的那个故事,他实在很喜欢那个大侠游走四方的故事,有类似小时候母亲给他讲的故事。
      就算真正能上天入地的人正在身边,他也不觉得那些故事带着虚伪渲染的正义。
      不过奇怪的是,旧故事本来还能同新故事比对的不同之处被推移覆盖了,突然之间变得严丝合缝,梅蕴认真回想几次后也实在找不到内容上的差别。
      两人步子慢下来。
      “梅兄,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梅蕴摇了摇头,拍了拍腹部咧嘴笑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
      “好。”柳相南拉着他的手握紧了,似在思索刚刚的事情,“我们回去了。”
      他们并肩在市集上走着,忽地梅蕴肩肘被人撞了一下,他说了句“对不起”抬眼去看那个人。
      那是个轮廓优越的青年,他的眼睛不咸不淡地扫过梅蕴脸上,最后敛去傲气各走各路了。
      这人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不过却实在没见过。
      梅蕴努力回想,但什么都没得到。
      突然,他定定看向一个地方。
      不远处正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
      香客喜笑颜开地从寺庙中错身,仿若已经实现祈愿。他隐约听到一些颂经声,心里默默虔诚起来。
      “那里可以求平安吗?”梅蕴扯了扯柳相南的衣角。
      “宁安寺啊。自然可以,不过我下次再带你来吧。”
      “嗯嗯,好。”
      这里应该不是所谓的“野佛”吧。
      他预先想好了要求来的福源。
      请让阿烈平安。
      也让我再见母亲一面。

      把梅蕴送回涵虚宗桃林后,柳相南终于得到了师父柳因出关的消息,转往柳因闭关的后殿走去。
      正殿到后殿共有十七道门,都有人在候着。
      或许是发生了什么,门外负责看守的师弟师妹并没有出手阻拦,反是只要一瞧见他就心领神会地将大门拉开。
      师弟师妹们恭顺地叫他“师兄”,他一声也来不及应便全部抛诸脑后。
      十七道围住后殿的槅扇大花门依次为他敞开。
      涵虚宗的门上都雕刻着紫罗兰,最外面的那道门只是微张的花苞,而愈往后,门上的花苞就愈张开。
      直到这一刻,柳相南如风般穿过这些门。
      他看见缓慢绽放的紫罗兰。
      多么傲然,多么神秘。
      他记得师父说过。把他从外疆收养回来,就是因为他的眼睛像两朵紫罗兰。
      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最后一道门也为他打开了。
      完美紫罗兰最终被分裂开——
      华美的殿内,金丝与紫玉纠缠做的花珠垂帘在他眼前荡漾,正面书架上的古籍连书脊上都是难懂的字样。
      里面很明亮,繁复的摆件被照得清清楚楚。柳相南往右看,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一把古朴的长椅上。
      中年男人神情淡漠,身着锖色锦衣,气势不怒自威。
      他手里捻着黑晶珠串,仿佛慵懒,又仿佛傲慢。
      而在男人的旁边,柳湘已经到了。
      “师父,师妹。”柳相南毕恭毕敬作了礼才上前去,“徒儿在西雁街食锦楼遇见了登云殿的人,他们正带着南阳派的纪含星在找裴家的第十七代传人。”
      “嗯。”柳因沉吟片刻,“看来登云殿这是有行动了啊,裴家第十七代传人……”
      “不过既不是毕鸢亲自去,那他们就是还有别的安排……”他继续说,接着又微妙地神情一顿,手里的珠串也停下了捻搓。
      “哼,他们当然不只是要找裴兰情,”他重新摩挲着珠玉,声音都显得晦暗般低沉,“毕鸢琢磨一网打尽呢…你们,也去找到于青烈和裴兰情。”
      “不过于青烈不可杀,裴兰情你们只管拿到伞。”
      “湘儿,你的事先放下,和你师兄先把人给找到。”
      听了他的话柳相南这才发现柳湘已经阴沉了半天的脸。
      大概也猜到了他们在他没来的时候正谈及柳湘出宗门寻人的事。
      前几天柳相南都没怎么看见她,想必又是去搜集妹妹的消息了。
      于是他走过去,同情地拍了拍柳湘的肩。
      他和师妹一起长大的,虽然外人看来两人压根不搭,可是私底下感情却是极好的。
      柳湘闷声拍开他的手。
      柳相南收了手,表示非常理解她现在的情绪。
      小时候柳湘想起妹妹时,坐在角落一言不发,他能做的也只是坐到旁边去陪着。
      接着,柳因问他:“相南,你确定那于青烈把纯阴极灵剑给梅蕴了?”
      他点点头,“是。”
      柳因将珠串搁在案上,从袖里拿出个小木匣子,“用那把剑割下一滴血滴进去就好。”
      “除了梅蕴的血,用谁的都行。”
      此时那剑里的残魂正在急切地找于青烈呢,而且那又是活人的魂魄,只要一找到活体相触便会寄生下来奔去寻找魂主。
      这个小匣子是巽桐木制的,要用的方法正是“罡压无盖,亡魂路无垠。”
      此法器的用途并非是那种将鬼怪收押的物什,而是专门作探路工具使用的。
      “罡压无盖”的意思便是即使这个小匣子没有盖子也自会有无形罡风去压制,放在里面的路引子是跑不掉的。
      “亡魂路无垠”的意思则是指,路引子并不会知道自己已经被禁锢起来了,它会一直寻找魂主,不会知道自己根本还在原地。
      至于不能用梅蕴的血。
      因为这缕残魂本就是待在他身边守护他的,若是用了他的血,这个法子反而没有用了。
      “师尊,那拿走了于青烈的残魂,梅蕴是否就不能触碰那柄剑了?”柳相南说,那要是梅蕴还拿这柄配件当宝贝,势必要被吞噬殆尽。
      “呵,那又怎么样?”柳因冷笑一声,“你要是做不到就让你师妹去做,你们都知道掌门要在你们之间选出来吧。”
      “…是。”
      “你们两个,下去吧。”
      “是。”两人作礼退下。
      跟着师妹一起走出这方华丽的后殿,柳相南听见天上的一道响亮的鸣叫。
      是苍鹫啊。
      在平遥,苍鹫这种动物格外的多。
      它们独自来独自去,在风风雨雨中生活,时不时鸣叫一声,就继续自己的生活。
      在江湖,苍鹫这种动物也是格外的多。
      “欸,师妹,你有小妹的消息了?”
      “嗯。”
      “真的!那你们终于要姐妹团聚了吗?”他难得小心翼翼起来,观察着柳湘的神色。
      走出一扇扇门,他们听见师弟师妹又在向他们问好:“师兄、师姐。”
      柳相南等柳湘的回答等得尴尬,便对一声声招呼挨个回复了遍。
      直到走出第一扇门,柳湘才轻飘飘地来一句:
      “她死了。三年前就病死了,就在平遥病死的。”
      柳相南如遭雷劈,不知道如何想象柳湘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可是柳湘那张万年面瘫脸,他除了见到冷漠或者厌恶外,从来没有见识过她的其他表情。
      所以脑子里一旦出现那个画面,他先是一吓,再是替她感到心疼。
      “……那,就在平遥,那么多年,为何师妹都没有找到?”
      “我们在铜陵走散后,她被卖给青楼,后来又因为咬伤嫖客被打断一条腿扔出来。在街上偷油饼时被摊主浇了热油毁了容。”
      “四年前她才知道我在找她,她赶到平遥时就已经快死了。”
      柳湘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
      柳相南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柳湘说那么多话了。
      她讲出了关于他妹妹经历的所有事情。
      她到底问了多少人?
      “你知道吗?我三年前见过她。”柳湘的声音终于有一丝波澜了。
      “我在平遥打听消息的时候,一个毁容的乞丐躲在角落看着我。”
      “我…给她买了一张饼。”
      她的声音已经不稳了,话没说完,断断续续的泪水就掉下来了。
      “那是我妹妹……”声音到后面弱起来,似是悲痛到极致都不忍心再说下去了。
      “她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望着我……”
      心痛得她的步子也走不稳了。
      柳相南上前扶着她,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
      柳湘盯着地上,说话像是在对着自己阐述,被扶着也像是在踽踽独行。
      “她不知道我是姐姐……”她喃喃道。
      柳湘希望妹妹是不知道的,可是那双依依不舍的眼睛里明明就写着知情。
      她是不想连累自己。
      明明可以相认的……
      明明……
      “我可以救她的…只要她告诉我……只要她告诉我……”
      “我竟然连她都认不出来……”
      她把喉咙的酸水咽下去,很艰难地说完每一句话。
      “我怎么会连她都认不出来……”
      她的面容还是好平静,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可是身躯却整个都颤抖起来,宛若马上就要栽倒下去。
      柳相南从来没见到她这么脆弱过。
      “师兄。”
      “欸。”柳相南赶紧回应。
      “……我要带她回家,回西京。”柳湘抹开脸上的泪迹,“她一定很想家。”
      “好,师兄陪你去。”柳相南安慰道。像个温柔的大哥般,称职地轻轻拍她的背。
      ……
      今夜,梅蕴正坐在屋前看桃树。
      门上和门前的几棵桃树上都悬着灯,被秋风所扰光芒也丝毫不微弱。
      冥冥轻轻,桃枝上伸出的桃子也似扎在树上的挂件。
      真是漂亮。
      他睡不着,就想等屋外吊在屋檐上的油灯燃尽再回屋歇下。
      已经忘却了往昔部分记忆的他,没由来想起柳相南之前教过他一首诗,“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这首诗的解释多少是有一点多愁善感的。
      桃李之下饮过一杯酒后,十年不见,我常在雨夜时看着烛光思念你。
      他终于过上了安稳的日子,再忧心也不过是遗憾与思念。
      再静静看一会儿,树林前面一盏笼着紫纱的竹编提灯探了进来。
      “梅兄,还未睡下吗?”梅蕴听出了那是柳相南的声音。
      “嗯,夜里无趣,赏桃树。”
      “不见到花开的地方去赏。总该是找得到在哪里。”
      “那儿没灯。”
      “我手里这是什么?”柳相南俏皮地晃了晃手中提灯,“我也睡不着,陪你去。”
      “好,谢柳兄。”
      “好的,阿蕴,”柳相南携他之手,笑眯眯地说:“那日我听你唤于兄‘阿烈’,真是毫无嫌隙到让人艳羡。”
      “不知我可否得幸,唤你阿蕴?”
      “当然。阿…南,只是我没什么见识,不太熟悉这些……”
      一开始是柳相南先如此称呼他的,他约莫搞清了意思才回称的对方柳兄。
      所以,他并没有体会到,柳相南所谓的生分的意思。
      反而他现在叫惯了柳兄,突发要改,甚不适应。
      “那便问我。”柳相南说起轻薄的话是没有一点不自然的:“不管什么不懂,问我。问到,每次你遇到不懂的事,都会想找我。”
      “毕竟像阿蕴这么可爱的人,我真的格外恭迎。”
      梅蕴一时失语,最后只作了点头。
      “忧愁心扰,我有仙方可救。”柳相南挑眉,步子都有些跳脱。
      两人并肩来到看桃花的地方。
      柳相南随手搁下提灯,又扯下灯上的紫纱系在梅蕴眼上。
      眼前的世界只剩微弱的光,逼仄的黑暗叫梅蕴不安,呼吸都不禁渐渐小小翼翼。
      他晃了神,都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看。”柳相南轻轻说,上手解开紫纱。
      只见眼前黄星斑斑点点,汇成洪流般飘动的光芒纵横桃花花间。
      梅蕴看清那些小光上的翅膀,淡青色的翅尾,金灿灿的中腹。
      他诧异如何一瞬间便有如此多的发光小虫。
      “它们叫作舂萤,没见过吧?”他的语气微微炫耀。
      不必讲这外域特有的舂萤,就连普通的萤火虫,梅蕴也未曾见过。
      “嗯,好美啊。原来虫子还会发光。”梅蕴不禁伸手去触摸。
      “是琼赤国的物种,也就是我的母国。”柳相南的手伸出来晃了晃,舂萤便都朝他的手心冲过来吸附,“我以前住的地方叫舂山,如今早就荒死了,舂萤也死光了。”
      “那……”梅蕴惊疑道。
      “是幻术罢了。”柳相南的手再一挥,指尖随意地转一圈,“送你个花环。”
      舂萤按照他的指示飞向梅蕴的头顶,汇成一顶光环。
      淡黄色拢在他的恬静的脸上,此刻他的美更具神性。
      “真好看。”柳相南忍不住赞叹。
      “那,柳兄的家乡,一定也是个美好的地方。”
      柳相南愣了一下。
      想起战火纷飞、残墟遍地的家园,想起瘦骨嶙峋、孤苦伶仃的国人。
      想起瘦鸟过天,一群活鬼此起彼伏饥渴地追逐。
      “曾经是的,真的很美、很美。”嘴上这么说着,可是他已经换不掉脑海里那幅人间炼狱的场景了。
      “那你会想家乡吗?”
      家?
      柳相南一噎,“这里就是我的家乡。”
      天下大乱,无有安国;
      一国尽乱,无有安家;
      一家尽乱,无有安身。
      在那样动荡的世界中,地图上永远都不会有谁的家。
      柳相南连深吸一口气的思忖时间都不再给自己,赶紧又转而问起:“你和于兄之前在三原都经历了什么?”
      “他这人可不轻易和人关系好的,连笑我从前也未曾见得。”他咧嘴随和地笑,还是很自然。
      “啊,阿烈他挺好相处的呀,”谈起于青烈,在梅蕴脑海中显现的画面是很生动的,“他救过我几命。”
      “原来。”柳相南半信半疑,“我也救了你,那我们的关系和他一般好吗。”
      “嗯。”梅蕴微笑道。
      不过自然不是。
      柳相南笑着叹口气,假装欣慰地点点头。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明明已经对两人之间的感情半知半解,却还是忍不住越界地询问。
      对他来说,自己的想法更加费解。
      他慌乱地眨眨眼,又说:“要回去了吗?”
      “你困了吗?”梅蕴问。
      “尚未……况且有你在,想一直睁着眼,眨眼也巴不得免了去。”柳相南理了理思绪,恢复了调笑的状态。
      “那我想再看看这个舂萤。”梅蕴的微笑带着股纯真的孩子气,柳相南自然舍不得拒绝。
      他的手握成拳再在空中一旋,放至梅蕴眼前时布开掌心。
      萤芒扑闪,梅蕴下意识躲开一步,然后又咯咯地笑起来,“这么好变,为什么还要捂住眼睛?”
      “为了惊你一喜啊。而且紫色和阿蕴也挺衬的。”柳相南熟络地勾上他的肩,“这颜色妖异,最怕俗,但你却担心不了这种事。”
      梅蕴陪着笑,眼神还直勾勾紧随着那萤虫。
      “你会喝酒吗?”
      “嗯?酒?我……知道药酒。”年幼时摔伤后,母亲便会为求来药酒涂抹。
      “没喝过?那正好,便教你好好尝尝你柳兄我珍藏的美酒!”柳相南兴奋地从提灯里摸索出一瓶酒,又拿出两个小酒杯。
      梅蕴看得惊叹。
      柳相南一路提来这灯,里面未曾发出半点声响。
      手稳当得也不知是到了什么程度。
      “此酒名曰:‘月出惊山’,可是平遥的最佳特酒,醇厚曼妙,甘甜消愁……”柳相南头头是道地解言,“最适合对月而酌。”
      “都说我有药可解愁啦,你知道酒也叫‘狂药’吗?”柳相南得意地挑了挑眉。
      又言:“孤酌融寂寞,对酌香榻卧。”
      “不过咳咳…”柳相南一下有些羞赦。
      想到了要是梅蕴问他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他要怎么面对这单纯的脸回答。
      “不过什么?”梅蕴好似并没有意识到,单单只是问起柳相南欲言又止的话。
      “不过这可是烈酒,一般人一滴即醉,两滴便昏死过去。”
      “又不过,要是酒量好,便能体会到这酒到底有多香,多与众不同了。”
      “怎么样,要试试吗?”柳相南把酒斟入杯中,“不必强饮,来日月下再要饮酒时,还有许多。你没喝过酒,尝尝鲜才是最重要的。”
      “好香的味道。”梅蕴双手捧过酒杯,浅闻过后惊喜道。
      “有棠梨气味,没什么冲气,但是酒兴可浓,切不可——”
      话音未落,梅蕴举起酒杯就灌下喉咙,“果然香甜!”
      柳相南瞠目结舌,看了一会儿,实是确认了梅蕴面不改色,脸上连一丝红晕都未见得。
      “豪迈。”他闭住惊愕张开的嘴,然后将酒瓶全部塞予对方,“没想到阿蕴却实在是个酒中仙。”
      梅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但我只能说个好喝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事、没事,千人千语,你喜欢便好。”又说:“可要体会一下对月而酌?”
      柳相南微微颔首,下巴点着面前桃树上的一个粗杈干,“我带你飞上去。”
      不等答应,柳相南攥住梅蕴手腕,便作轻功跃上去。
      萤火相拢,飞星环身。
      刚搭在树干上,梅蕴便要失重摔下,还是柳相南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在身边坐下。
      “怎么样,月色更美了吧?”
      梅蕴惊魂未定,被蹭落的桃花沾在他的衣衫上,酒水也撒了一些在袖子处。
      “吓人。”他抱着大树干,缩在一边。
      “抬头看啊。”柳相南敲敲他的脑袋。
      他抬手欲抓,
      桃花落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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