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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雨打泥渗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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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梅家之外是下着雨。
冰冷的雨箭,在空中醉于锋利,却在触及任何地方的时候顷刻柔软。
但它依旧是箭,渗进了想要摧毁的东西之后,很快地变成累赘。
沿着梅府外的官道,他抱着梅蕴走了很远。
雨声霹雳,惊得秋枝瑟缩,隐藏在此之下蓄力而起的脚步声好似雨滴落在地上炸开。
天黯地浑,檐牙高啄。
他放下梅蕴,靠在在一户人家的屋檐前避雨。
两人湿透的每一角都在滴着雨水,他才发觉,雨已经成功地将锋利又重新化形——
雨箭闷在胸膛,恍若那夜不可思议的梦,只隐约浮现描述不出来的痛。
昏死的梅蕴靠在他的身上。
而他还痴痴地想,适才所回忆到的片段,结结实实害他惘然、无所适从。
如果说这段救助自己的缘实际来自梅蕴,那现在又岂止是一丁点儿的愧对。
况且梅蕴怕他。
他很可怕?
他无法变化心头那几个字,所以也无法分心去想自己到底是什么情绪。
“有人来了。”沧龙却说,“不是凡人,你且小心。”
于青烈竟没有察觉到沧龙感受到的那丝气息,不免起杀意抓住剑柄,谨慎地环顾看似无人的周境。
阴影中蓦然现出一个无法捉摸的人形。
那人形在黑夜中隐藏格外得很好,几番摇摆不定,于青烈肉眼甚至无法完全跟得上他的轨迹。
他面上厚厚的青铜面罩,现在只显得出黑凹凹的两个眼孔,就像是危险的深潭。
而若隐若现的眼仁,便是多年前向潭中投掷的石子。
至今未停止激动。
雨滴敲打在他的面罩和背后的大刀上,叮叮当当,真如有箭矢飞射而来般,瘆人的慌。
“是你?”于青烈杀气未减,心中困惑反又升起。
难道今天就是所谓的“时机一到”?
“嗯。”青年左手放在右腕上,摩挲着腕上粗粝的毛线,似乎才刚刚心安下来。
来人居然就是那天交给他鳞片的人。
“我是来助你的。”青年淡淡道,站在檐外三丈不再靠近。
啪嗒啪嗒的雨还在不停试图击破他的防线,只是他始终无动于衷,“你想把他救醒?”
他的手指慢悠悠抬起来,指向梅蕴,“我还是可以帮你。”
“你是谁?”于青烈蓦然发问。
这个疑虑,也同样生在沧龙心里。
因为它厌恶青年身上散发出的某种气息,好像其天生就和他相克,“这种家伙,怎么能信任。”
它自然是不知道,前几日的光阴,全凭青年的相助才能恰好与登云殿弟子擦肩而过。
“我是梁无计,你且放心,我绝对不会害你。”但他突然话锋一顿,“说起来,你不是还要称我一声师兄吗?李谌。”
他这一句,足以说明他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于青烈。
“你是太清门的?”
太清门的人也能参与这件事?不应该。
“现在不算是,我帮你,只是我自己的事,”他接着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缓解气氛,“叫什么不好,叫那个作威作福的李谌。”
“难不成报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也要看你敢不敢说。”
于青烈不知道他具体是谁,来自哪里,又知道什么、想要什么。
梁无计却早就在初次见面时分辨出来于家血脉。
他凭的,自然不止是一双眼睛。
“呵,老夫看他倒也很适合作为养料。”沧龙在于青烈尚在迷茫之际说,“不用怕他,不管他在打什么鬼算盘。就颢国现在的灵力,他的实力不可能超过你。”
于青烈见他还在等自己的回复,心里乱得理不清,“帮我?为什么?”
既然都现身了,总该要交代自己是谁。
“你不用什么都知道,我说过,我需要你帮我。”梁无计这样说道,“现在告诉你,未免也太不是时候。”
他看得出来于青烈的提防。
那提防也能看透,无非就是在怕什么东西会被他要走。
这个傀儡所珍视的?剑?还是这个人?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眼神落置于青烈的剑上,似在思索:
“……你知道,你的这把剑里有多少条人命吗?”
于青烈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但他如实回答“不清楚”,或许有,或许没有,反正谁也没有记载,也没有记忆。
“哦。”
“……怎么救他?”他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他想救怀里的人,然而神色还是惯于假装无事发生。
至少在他想起过去与梅蕴见的第一面后,突然承认自己不想对方死这个心情了。
“跟我来。”
于青烈迟疑地点点头,然后看向昏迷不醒的梅蕴。
越过瓮城,锣鼓困扰已经远去百里。
被他护在怀中的梅蕴,看样子依旧睡得并不安稳。
梅蕴精致的脸布着浑浊的雨水,他双眼紧阖,两唇微抿,浑身已经开始发烫。
他在梦魇中。
跟随着梁无计穿梭在竹林间。
雨打幽篁,漓尽衣裳(cháng)。
深夜已经过半,周遭依旧很暗。
夤夜赜然,只凭眼睛看不到前方的状况,只能感受到水珠在竹叶上弹开、迸裂,变成水粒蒙在脸上。
梁无计走在前面,于青烈这才有机会打量起那把奇怪的大刀。
说是奇怪,其实就是没有刀把,再加上这刀没有反光。上面就像蒙着一层厚实的雾气,遮住刀面下的无数可能。
刀锋边缘像银白刺绣的细小凸起,是断断续续刻下的古老语言——或许不把它往语言猜想的话,那就只是几段在战斗中落下的特殊痕迹罢了。
于青烈想,梁无计肯定知道沧龙在他体内。
并且,沧龙在他不出现之际,也一定会暂时保住梅蕴的性命。
但是沧龙可不在乎梅蕴除去根骨以外的其他东西,大概也是会用些粗暴且强力的方法。
想到这点,于青烈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地松了口气。
梁无计带他停在一座高大破败的建筑物前。
如果说,那些残垣断壁还能算作建筑物的话。
继续往里走,于青烈才识别出这是座废弃破庙。
不知多少年没有人来过了,庙内徒留一尊上半身已失真的佛像和遮蔽困难的穹顶。
在已经荒废的深处,还有老鼠掠过的吱吱声。
除此之外只有野草,无穷无尽的野草。
梁无计利落地把满地的木块堆砌起来,接着用火符将火生起。
他舒了一口气,然后才真正开始动作。
这样几人都能感受到好些。
于青烈将梅蕴的头轻轻放在破旧的拜垫上,随后痴而木地揭去上面的几张枯竹叶。
缓是没有缓过来的。
“居然和僻鸟扯上关系了…”梁无计开始在寺庙墙壁上贴符箓,昏黄的纸阵簌簌被风掀动,在座破庙里这么弄,异样地有些邪门。
如若是普通的邪祟附体那便简单。
但是这是在有关僻鸟游邪的邪祟,梅府陈年累积的邪祟都聚集了起来,对活人的威慑力更强。
不过正面对付的话,纯阴极灵剑随手一挥就能解决,但把僻鸟到嘴的食物带出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想必这就是为什么沧龙没有提及“那个办法”,而是选择先回避的原因。
僻鸟已经出现在人间了。
梁无计从容地将破庙全包围式地贴满符箓,僻鸟神通再大,暂时也找不到这地方追来。
这种带着神话成分的对手敌是敌不过的,仔细隐藏着祟气不让它追踪到便罢了。
“你把他带走的时机还真是恰当。”梁无计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于青烈也没接他的话。
他抽空隐晦地看向晕死过去的梅蕴,眼前翻涌出一段记忆。
三个仙袂翩跹的仙人站在云里。
周围低沉黑暗,唯有他们背后的一条裂缝射下剑光般凌厉的光束。
他们似乎抬手云、覆手雨,可偏偏不胥时之后又低头下去作了臣服之姿。
他们的面前立着一座没有脸的仙人石像。
梁无计收回思绪,阴沉着脸握紧拳头,“要是你是他…我一定会后悔。”
虽然六女神都没有察觉到猫腻,但他还是有些怀疑此人。
期限就在最近了,那个人,不会离于青烈太远的。
“邪物混淆了他的意识,你一会儿记得喊他。”梁无计从侧包里掏出一串铜铃,“这法器难得,别给我弄坏了。”
说着说着,梁无计突然手伸了出去。
竟徒手抓住了一只路过的老鼠,“正好需要。”
他又拿出红色符箓贴在梅蕴印堂上,打了几个施法手势,那符箓上黑色的字迹就竟如活过来了一般。
细长诡异的墨迹在红色符箓上扭曲、纠成一团,似有邪祟困在其中挣扎之意。
“叫他!”
梁无计撕开符箓,一波祟气从梅蕴印堂冲出,附在符箓上。
清秀的小山,徐徐吹过的风穿过枫树树林。
枫叶满地,覆盖温柔草地。
炊烟从安静的小屋升起,喷薄的热气通天渲色,混入滚滚白云中。
“阿蕴,回家吃饭了。”母亲站在小屋门口呼喊,微笑着看向坐在田边的梅蕴。
那只他养的大黄狗正在田里撒欢地抓鱼,没一会儿,就叼起一条青鱼狂奔到岸上来。
大黄狗在他旁边甩起自己被浸湿的狗毛,飞溅了他一脸的水珠。
“大黄,离远点哈哈哈哈…”梅蕴躲开些许,抓起自己晾在一边的鞋子站起来。
他看向田对面枫树林里伫立的束发青年。
风吹到于青烈的面前,吹动他的高束恣意的发尾,把他的衣服吹得上摆下摇。
火红的枫叶朗朗在他身上映出橙色,他始终不动,淡漠看着落叶簌簌、这般惬意的人间。
梅蕴对他微笑,“谢谢你救了我,阿烈。”
现在,我要回家了。
他转过身,重复说了一遍内心的想法:“我要回家了。”
大黄在他旁边呼气打着转,鱼啪嗒掉在地上,它又重新叼起。
梅蕴迈开腿,绕过田周。
他朝母亲的方向去,表情微地有些委屈。他的步子不慢,但是短短的一段路,却好像走得太小心。
他听见天上响起铃铛的声音。
听见于青烈着急地唤他的名字。
可他假装没在听,突然跑起来。
他拼命跑向升起炊烟的小屋,可是落下的枫叶越堆越多,以至于漫过他的脚踝。
他一边跑,一边大喊:“妈妈!”
他伸出手,企图够住那里的母亲。
可始终站在那里看不清脸的母亲却似乎越来越远。
眼泪掉下来含进嘴里,天边仍响着对他的呼喊,还有细碎的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