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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泪流红脸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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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青烈正用自己的衣物,为躺在膝上的梅蕴擦拭脸上的血。
那邪祟劲头正盛,在被梁无计用擒邪符抓起来以前冲撞了梅蕴的气脉。
以至于邪祟离体时,梅蕴七窍流血差点气绝身亡。
梅蕴血液淌了一脸,感受到体内汹涌的痛,直皱眉。
腥甜卡住了他的喉咙,伴随着阵痛,他想要咳出喉咙里的异物。
于青烈见状用手撑起他的后脑勺。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唇中又流出血来。
瑰丽蜿蜒的新鲜血液又一次划过他的下巴,于青烈下意识用手替他抹去。
他微微张开涣散的双眼,困难地翕动双唇:“好痛…”
闻言于青烈手足无措,为他拭血的细心荡然无存,只余下懵懂和笨拙。
好痛。
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可以为他擦掉血,却无法懂得如何扼制掉他的痛。
一旁老鼠挣扎的吱吱声吵个没完,梁无计正顾着逼老鼠开口,看到这一幕便说:“摇铃,对他来说会好些。”
于青烈试探性地再次拿起铃铛在他面前晃起来。
“丁铃铃,丁铃铃……”
铃铛发出的声音犹如在哄着一个孩童睡觉。
梅蕴的脸暂停下来。
就这么呆滞地愣着,似乎在认真体会。
“你知道错魂吗?”梁无计看向于青烈,他手里不安分的老鼠被他捏住喉腔,暂时安静了下来。
“错魂…”于青烈重复一遍,然后皱眉。
“哈,看来是知道?你从哪儿看见的?”
错魂便是一个人有着和常人不同数量的魂魄,即六魂九魄,并非是指几个魂魄挤在一副躯体里。
错魂之人是没有前世的,下一世轮回时魂魄也必然要变成两个人才能转世。
关于错魂的记载也更多是神话,正经的记录几乎没有,不过于青烈却依稀记得还在登云殿时看过这方面的书。
“登云殿,于家人对魂魄的事有所知晓有何奇怪?”于青烈反问他,“你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话音刚落,梁无计那边已经成功让挣扎的老鼠将符纸吞下,他侧过脸告诉于青烈:“遮住他的七窍。”
于青烈闻言迟钝地点点头停下摇铃,将两只手盖在梅蕴脸上,小臂再顺势屈下覆住他的耳朵。
梁无计将老鼠丢出寺庙外,那老鼠一离开事先划分好的区域,立刻身形爆裂,如同被徒手捏死般肉块在空中向外散开。
一股黑气飞快地从死掉的老鼠身上脱离,最后因为找不到回去的路直接钻进了地底下。
“它们回去僻鸟那儿了。”梁无计淡淡看着外面。就算已经司空见惯,看到地上那摊老鼠的碎尸还是会不自觉露出厌恶的神情。
此外,他很快想起了什么,一拳砸在不成形的门框上,上下两排牙齿的强烈互相挤压,震得他浑身颤抖,“…师父……”
转过身时,梅蕴已然真正恢复意识。
只是他那双眼睛似乎覆着一层模糊的白膜。
“阿烈?”他迷茫涣散的瞳仁汇聚不到一起,眼前漆黑的世界比梦里还要吓人。
他以为是天太黑了。
于青烈抓住梅蕴乱伸的手,然后看向已经准备离开的梁无计,“这种情况,只是一段时间看不见,已经很好了。”
他临走前交给于青烈几张火符,“照旧,我还有点事要解决,到时候我会来找你。”
“还有,不要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好事。”他青铜面具下沉闷的声音带着警告,却也满不在乎。
梁无计独自走进深夜里的雨中。
真是来去自如。
虽然于青烈被平白甩了几个谜题,也不会挽留他就是了。
“是谁?”梅蕴直到梁无计离开才发问。
“只是路过的。”
梅蕴对他不想说明的态度心领神会。
他忧心忡忡,忽地抓住于青烈的衣角:“你也要走了吗?”
他无神的眼睛焦急地寻找于青烈的回答。
“没有,我留下来陪着你。”
梅蕴微微松了一口气,心里仍是紧绷着,“阿烈,我有点冷。”
他躺在于青烈的怀里,身上慢慢开始回温。
淋湿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体上,他们的体温邻得太近,于青烈的呼吸都变得更重些。
梅蕴听见身旁有火燃烧的噼啪声,“我会看不见多久啊?”
“只有几天。”
“拖累你了。”
“……”于青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看着梅蕴异常平静的脸,回忆起了那副惧怕的神色。
于是他决定不能什么都不说。
他很难受地转过脸,赶紧说:“你没有。”
“你不是什么拖累。”他定定地再说一遍。
话一说完,气氛就沉寂起来。
梅蕴却突然笑出声,很轻很轻的笑声,但他把泪水抖出来了,“嗯,谢谢你。阿烈。”
于青烈抬手为他拭去眼泪。
那只手收回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干了,连他都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脸红了,“咳咳…你冷的话,可以靠火近一点。”
泪水是温热的,在附着在他的皮肤上之前就是了。
“好。”
梅蕴出生的时候就比别的孩子缺乏一些智慧。
不过他很容易满足,就算傻一点对他来说也无所谓。
所有的一切,都是弥足珍贵的。
虽然自从母亲离开后,他就再也没离开过那个院子里了。
能触及、能守护的东西只剩一丁点儿。
母亲嘱咐他的很多事情他都快忘了,而被牢牢记在心里绝对不会忘记的话,还是母亲离开前,含泪对他说的:
“我的阿蕴,是最坚强的孩子。”
可是阿蕴,你真的是最坚强的孩子吗?
你是吗?
被欺辱后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是要笑吗,还是要哭?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会再回来的。”母亲希望他活下去。
于是为了活下去,漫长的时光里,他只能欺骗自己——他总是想,或许这样也挺好。
有他在,屋里总是干干净净的,直到实在寂寞的时候就去抓伏在墙角的蜘蛛,不停地对着蜘蛛说话。
很热的时候还会有蛇,小时候他有次被咬了后被梅府的仆役带去医治,醒来时被抓住机会揪着头发恶打。
上完药后就丢回去,冷汗渗进草垫子里,他蜷缩成一团静默地哭。
不痛…一会儿就好了……
很冷的时候呢。
他总是睡不着,窝在自己的小角落里自言自语,精心编织着入眠前的梦境。
关于再次看见阿烈前的那个梦,其实是因为一条他曾经在大街上见过的小狗。
圆圆的眼睛,吐着舌头,有身黄色的柔软皮毛。
对着他绕圈,祈求他手里的小点心。
如果有条小狗就好了,在他对着六条腿的蜘蛛聊天时他就这么想。
他就这么模糊地挂念着。
但是他又想,小狗跑得那么快,不该生活在这种憋屈的地方。
所以属于他的那条大黄,只需要在母亲在的地方等着他到达。
十年,十个春夏秋冬。
什么时候能够被轻描淡写?大概只有在又一个十年之后,才会稍稍褪却那孤独的滋味。
梅蕴啊。
是十七岁的小孩。
从七岁开始,被被全世界遗落的小孩。
于青烈在火上搭好架子,脱下被打湿的衣物搭上去,只着白色的里衣。
他随梅蕴坐在火边,看着梅蕴伸手去靠近火苗。
梅蕴喜欢阳光,如今明天也看不见了,现在便用这种方式汲取想要的温暖。
梅蕴看不见火势如何燎人,但于青烈还要替他仔细着。
“阿烈,谢谢你救了我。”他说出梦里想说的话,“我那时…没有反应过来。”
“……”于青烈睫毛微颤,情绪不明,并没有沉默多久:“我以为你很害怕。”
“看见他们死了确实会吧,只是害怕死亡而已,其实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的,谢谢你带我离开那个地方……”梅蕴勉强笑着回答,然后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之后你会去哪儿?我能跟着吗?”
“……”
“……”
“……”
“阿烈?”得不到回应的梅蕴恍惚收回烤火的手来。
“…没关系的,我跟着可能也没什么用。”梅蕴维持着笑意,并不想让于青烈看出自己在因为他的沉默难过。
其实于青烈能留下来照顾什么都看不的他,就已经是一件感天动地的事了。
梅蕴怪自己太贪心,即使这是于青烈之前就许下的承诺。
“你会和我一起走。”于青烈都不敢直视他。
不敢直视,有很多缘由:愧疚、难过、气馁、烦闷、犹豫……
“去哪儿?”
“……如果说是亡命天涯呢?”
“那很飒啊。”
“什么?”
“那很飒啊。”梅蕴无法汇聚视线的眼睛,很温柔。
他的表情,天真而坚定:“像大侠一样。”
“亡命天涯,只会是被人讨伐到死。”于青烈很认真地说。
“会吗?”
“也许会的。”
“那也行啊。”
“为什么?”
“我们被人讨伐的话,只是他们认不出来好人。”
“可是阿烈,我知道你是个大侠。”
铮。
于青烈脑子里某根弦断掉了。
“还是好冷。”
回过神来,梅蕴继续说。
“阿烈你知道吗?”他垂下眼眸,在一片黑暗中用手摸索自己的衣服,“其实我也知道一点事。”
于青烈眼睁睁看见他很自然地开始解自己湿哒哒的衣衫,也不知道该如何将此跟对方说的话联系起来,只是默默回避视线。
……
…
于青烈闭上眼睛。
咚咚咚的心跳更明显了。
梅蕴只脱了上半身的衣服放在一边,不过他没有里衣,上半身是赤裸的。
那是一副瘦弱的身体,淡染着青紫痕迹,分布大片在腰上与手肘上。
有许多伤口愈合后的扭捏的肉疤,像是被手掐起来的小山峦,令人忍不住感到不适。
最显眼的还是后背那几大块明显是被碳火块烙出来的狰狞疤痕——黑色的碳粉还没有从体内祛除。
要是因此疽毒内陷发作,可是更为……挫骨削皮。
他悄然藏起左手。
这只手臂还没有被于青烈看过。
他内侧小臂上有一条顺着金色脉络的长疤。
但现在于青烈不可能没注意到。
曾经,他不理解金线存在在他体内的缘由,于是设法顺着那光泽划开一条长长的伤口。
“阿烈,很奇怪吗?”
于青烈这才慢慢转回头睁开眼睛。
“我说的不是伤……”梅蕴轻轻地说。
在他心里,自己的伤口不值一提。
他说的是,自己体内那几缕从背心向后颈、手臂和下腰延伸的金线,“你那天…是在看这个吧。”
于青烈初遇他时从手腕看到的脉络,不过只是冰山一角,现在梅蕴肯自揭伤口露出的才是真是庞大、珍奇——
连沧龙都忍不住叹为观止:“我已经好几百年没有见过这么完美的灵脉了!”
梅蕴说他提及的并不是那些创口,但于青烈的心只为此在强烈震动。
他双眼睁大,睁得干涸、刺痛。
他的手指蜷缩起来,但怒气无处释放。
所以,那样快乐的梅蕴,始终在承受着这样的伤害。
就算早就明白梅家不会待他好,于青烈也觉得有几分不可置信。
他的心仿佛碎了。
是的,他的心碎得无法再成为一颗心。
“你要带我走是因为这个吗?”
“想来想去,我好像与众不同的只有这点了。”
“……”于青烈欲言又止,心里拧巴得紧。
“阿烈,我是有用的吗?”他的脸因为看不见而微偏了对着于青烈的方向,但他不知道,只是很认真。
还是那双含笑的眼睛,还是一个开朗的微笑。
梅蕴偏偏这次很有自信。
因为除了这个,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他为自己捏了把汗,要是于青烈回答“不是”呢?他会为这份自信无地自容吗?
然而,于青烈想了很久很近,闷住气,缓缓道:
“……在这世上,人不分有无用处,有人愿你安好便罢,”他竟然说出了带着温情的劝慰,“睡吧。”
他把已经烤干的衣服都解给梅蕴,但对方抱着他的手就哭起来,安安静静地、全然把心托付给他地哭起来——
“阿烈,谢谢你…”
梅蕴挂在他的臂上,像沉甸甸的一块担子,同时挂在他动摇的想法上。
“阿烈,我也愿你平安,我会一直愿你平安的。”
于青烈顿了一下,悄悄把落在地上的衣服抓起环过他全身,似有些无奈地满慢慢抽身离开他的拥抱,“那我也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