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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流水十年间 ...

  •   从当铺出来之后,梅蕴才勉强从于青烈的身后探出来半个身子,怯生生地左顾右盼。
      要不是于青烈搁他前面站着,旁人就难免猜忌这家伙接下来要干点偷鸡摸狗的活路了。
      梅蕴就这么磕磕绊绊跟着人走许久后,才自觉自己在这些从善如流的人面前实在过于反应过度了。
      领他走的人带他进了成衣铺,里面的料子颜色都很鲜艳,总起来比他这辈子见过的颜色都多。
      这家是常见的前店后坊,所以即便来了贵客想定做也能接待。
      款式分了很多货架,先从价格分,后从男、女、童分,也分短打和长衫,盘扣、子母扣或风纪扣也是一摞一摞的。
      “两位客官,想要什么款式和料子,”成衣铺店家很有眼力见,看见了于青烈腰上那块太清门令牌。
      基于太清门门槛也是需要钱去垫才能踏的,先不管他们为何穿得简陋,好歹有这个身份……除非令牌是抢来的,但那于青烈为什么会明目张胆地挂在身上?真有那么嚣张?
      店家是外地来开分店的,初来乍到也打点了不少关系,眼光毒辣手艺又好,不在怕的。。
      于青烈摸出鼓鼓囊囊的钱袋,店家登时放弃怀疑,双眼放光:“客官您中意绫、罗还是纱?”
      她笑着把客迎在高价区,不过仅恭维了摸钱这位,另一位应该是他的恃从,所以只由梅蕴自己跟上来。
      目前情况特殊,虽然不能穿得太差,但也必不可太招摇。
      于青烈拍了拍梅蕴的肩膀,示意他去挑一身,自己则随意取了一件箭袖黑衣付下定金,往更衣处换上。
      “呀呀呀,这身虽然低调,但是您却穿得气宇轩昂不同凡响,想必是公子您气质给衣添了色,让它价值翻倍,看了您的展示我都犹豫价格是否定低了,”店家夸张地修饰于青烈的行头和相貌,还不忘推销一身更贵的,“但依我看,这身料子更舒适,您摸摸,再看这些绒绣的花,这儿还有提花呢,更合您身份!”
      “不用了。”于青烈转了转手腕,将钱付清,安然地站在原地等待。
      梅蕴抱着换下来的衣服从铺里走出来。
      他这身苎麻布衣就浅淡得多,灰色的都不费染料,看起来还不那么崭新。
      这是店家给他引荐的,他没有拒绝。
      对于仆役来说,这规格算够了。
      “这身……”于青烈眯了眯眼,“你挑的?”
      “是呀,我看着很干净,你这身好帅!”梅蕴没顾着自己,能有新衣穿就不错了,他更多的目光和想法都落在于青烈身上,“看起来特别厉害。”
      于青烈思索着左手抬右手点了点自己太阳穴,随后将店家给他拿的那件深蓝色的递进梅蕴手里,“穿这件。”
      “这……”店家和梅蕴都沉默了。
      “去。”
      “哦、哦。”梅蕴拿着衣裳正要返回去。
      “等等,那个给我。”于青烈把他抱的那堆旧衣拿走。
      这两件的价格区间是两倍。
      于青烈一,梅蕴两。
      店家有点慌,难道他们不是主仆而是同伴?不过看样子,梅蕴也是于青烈说什么做什么?
      这对仆役也太好了吧?
      梅蕴穿着那件衣服出来,说实话,被他穿得一般般,因为体态并不完美,身体也太瘦了这张脸又黑,看上去被困在衣服里面,有点滑稽。
      于青烈却点点头,“结账。”

      梅蕴刚开始并不适应这身比平常都要长的衣服,出去走了几步都是牵着于青烈的,等稍微好些了,就放手,不安地把弄心口上的一个骨扣,“包袱给我吧。”
      于青烈便把包袱递给他。
      果然,重。
      提着还绊脚,但梅蕴内心踏实许多,他呼出一口气,以新姿态环顾四周。
      叫卖的小贩,沿街热闹的人流,有意栽种的花花草草随风动作。
      这时所见的所有景设颜色都铺天盖地的深,像是块侵湿的五彩布料。
      穿着各式的人们停留在各色店铺面前挑选物品,每个人嘴里都混乱地讲着一个有关自己的故事。
      天色微微浑浊,但是这种浑浊中,带着抹接连不断的、复杂的明艳。
      这些在梅蕴世界里格外珍贵。
      拥有不同的人生,多样且独立的人,形形色色地交叉行迹,对他这个内里不同的人毫不留意。
      此刻,他仿佛已经忘却了一切,只是路上不曾有过异乎寻常经历的任何一人。
      “外面一直都是这样的……”梅蕴心想,静下心来慢慢与于青烈并肩走后。
      “你的名字,就叫李谌吗?”
      “不,”于青烈轻轻摇头,“但现在我是。”
      梅蕴此人,或许已是他今生最后相识的一个人,自己的名字说和不说都不重要。
      毕竟他崇拜一个连来路不明,还怀揣过杀害他心思的人。
      而且,一个十多年都没外出过的胆小鬼,怎么告发自己?他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于青烈压下目光,看见梅蕴只是淡然地点点头。
      “哦。”
      “糖葫芦——糖葫芦欸——”
      醒目的红色圆状物从他余光掠过,他的视线下意识追寻过去,然后发现刚才那道叫卖声在此环境中也格外地响。
      因为尤其感兴趣,所以突破出了背景音里消遣耳朵的朦胧感。
      他的眼睛也和那东西一样泛着亮光。
      “糖葫芦——糖葫芦欸——”
      过了半晌梅蕴才发现自己一直都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那东西,正要回头继续跟紧于青烈的脚步时,脸却差点撞上瞬移过来的红色小甜食。
      “不要停在这儿。”于青烈说,像是什么都没做一样把东西塞在梅蕴手中。
      “谢…谢谢。”梅蕴有些不知所措,脚步不协调地跟了上去。
      他小心翼翼地闻了闻它甜甜的糖壳,把那东西塞进嘴里,仔细咬下一小块。
      甜的,还有点沙软的不明显酸味。糖壳湿硬地挡在右边齿内上下,舌头舔也舔不下来。
      糖葫芦。
      他以前是尝过的,直到这一刻才通通想起来。
      这味道他好像一直都很喜欢。
      看来,外面还是有不会变的东西的,虽然不足以让梅蕴觉得这一刻盖过了前面数十年的一切,可是却让他片刻真的得到了自在。
      今天好像正是什么节日,街上卖着许多好看的手工制品琳琅满目,尤其是着了色的女神泥娃娃卖得最多。
      这些神女身姿优雅,个个都展现着自己的美貌和雕刻者的功力。
      好…厉害。梅蕴都顾不上再咬一口糖葫芦了,痴迷地左右观摩这些惟妙惟俏的泥像。
      可等他脸转回正面时,于青烈的人影已经消失在了眼前。
      ……
      于青烈发现梅蕴不见的时候已经无意识走到了城门口——但四周格外不对劲,方才还明朗点的天色当下却是阴沉沉的,四周笼罩着一层黑雾,也完全没有人烟。
      显然,他是被某样东西迷惑着了。
      城墙上渐渐显出斑驳的黑色字迹,然后扭曲成人脸、肢体的涂鸦。
      这是……就连沧龙也没有感受到吗?于青烈本能地摸向腰上悬着的剑,却无法把剑召出来。
      看来剑的消失已经不是出于他所设下的障眼法了。
      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到眼下任何危险的气息,甚至还总觉得有什么令他非常熟悉。就当他谨慎地端详可能会有敌人出现的四面八方时,城门口不紧不慢地走进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于青烈认定了那就是幕后元凶,便先入为主向人影冲去,身后却伸出几只黑雾形成的巨手束缚住了他。
      那手非常轻易地嵌入他的体内,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怎么回事?!
      是絮因观南阳派?还是…登云殿?这么快就被发现了?若是如此沧龙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
      黑色人影靠近了他,那是个戴着青铜面罩的短发青年,衣服破破烂烂,补丁多得宛如百衲衣,背后大刀冒了半截雪亮的光。
      于青烈见他不避讳地直面现身,更加戒备,杀气顿生——“你是谁?”
      “我是来帮你的,”他向青年手瞧去,系着粗毛线的手腕下,手心躺着片火红的龙鳞,上面流动的纹路仿佛正在燃烧的火焰,“我帮你,我救你,你可也要帮我。”
      青年神神秘秘把鳞片往他手里一塞,“莫别辜负了我一片好意。”
      这无心一握,鳞片上的温度却给他烫得深入骨髓……在陷进去,鳞片快烧穿他的手。
      “要想不被发现,你且耐着吧,”青年唇角勾起一抹笑,“不出所料,你受的苦还要多着呢。”
      于青烈稳不住,恨恨垂头,一时面目狰狞。
      “你的同门已经找来了,想好要去哪儿了吗。”
      登云殿?!同门?
      “你…到底是谁?”
      “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那个地方他们找不到的,我真的是来帮你们的,等到时机我会来接你。”
      一语终了,青年暗地从袖中一操纵,于青烈又回到了开阔的真实世界中,灼烧感立马褪去,徒留鳞片的形状还留在原地。
      骤然变天他却没有任何不对劲的感觉,仿佛从未离开。
      “刚才……”
      他低头一看手中,什么东西都没有,可手中却切切实实摸着鳞片样的硬块。
      是透明的。
      为什么要给他这东西?
      此时沧龙因为无心看他与梅蕴逛街而在他体内休整,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于青烈没有惊动它,只是默默将鳞片收好,暗自埋下了困惑。
      那些黑影让他莫名其妙地熟悉…他几乎没办法对它们感到机警和厌恶。

      而不远处的春鸟正坐在馄饨摊子上一勺一勺给自己喂着馄饨。刚开始两口,还因为那块抹布的味道感到反胃,后面就愈吃愈香了。
      等她对面那碗馄饨“忑”的一声搁下,青年就回到了她的视线。
      果然,连半刻钟都没有就回来了。
      春鸟抬起脸,美滋滋地朝他笑。
      他把刚刚卖出去的自己,立刻买回来,让她着实从大难临头转变为虚惊一场。
      不过,他的头发好奇特,衣服……比自己的补丁还多,鹑衣百结尽显拮据。就这样,还能掏出30两银子救自己,想必是个为她倾家荡产的大好人。
      青年坐下,捧起热腾腾的馄饨的碗,抿了一口汤。
      有些馄饨皮破了,漏出油香和肉粒,混合三四颗葱花入了他的口。
      “你叫什么名字?”青年捻起挂在碗边的勺子,缓缓地盛起第一朵馄饨往嘴里送。
      “我叫春鸟!春天的春,小鸟的鸟,嗝。”春鸟吃得很急,半刻钟不到就把和他同等份的馄饨吃了一大碗,“我今年七岁。”
      “嗯……”他皱眉,“我一点都不喜欢鸟。”
      小姑娘没听懂,但意识到自己说话某处不招人喜欢了,还以为是自己打嗝打的,连忙捂住了嘴。
      “你以后就叫更云,”青年停下吃的动作,摆起谱,“既然你被我买下,就是我丫鬟了。”
      “是!更云全听……”
      “公子。”
      “更云全听公子的!嗝。”
      这丫鬟机灵又挺上道,买得不算亏。

      “要两块海棠饼。”妇人兜了兜怀里的孩子,把她吸进嘴里的手轻轻掰出来,然后咯咯咯笑地看她又吸回去:“不好吃,这个甜!”
      “好嘞!”海棠饼贩子将豆沙?刮到炉子上烙了一半的面粉糊里,再娴熟地投下桂花腌的猪板油小丁,撒上青红丝和瓜子仁,过一会儿又加上白糖。
      现在正是桂花季,用桂花作料,饼的口感和气味都会更上一层楼。
      甜蜜油脂的香气在百味杂陈的街市上毫不逊色,朴实、厚重、焦香,可以想象,皮是润而酥的,馅是粘而脆的。
      “客官您拿好。”摊贩将装进纸袋的饼交付,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后颈一凉。
      凉得透心,凉得迷茫。
      他的面色霍然呈白,且他不住地手抖,开始心底骂自己和街上所有人:为什么他偏会在这个日子出摊,这些蠢蛋为什么还会张灯结彩地庆祝?
      今天可是昭误节!
      “老板,来一块海棠饼。”
      “不卖了不卖了,收摊。”摊贩挥了挥手,驱走络绎不绝的顾客,收拾的动作就没停。
      有些脾气不好的还骂了他两句,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怎么会有蠢蛋这么快收摊?
      但不久后,后脑勺一凉的感觉在无人交涉中迅速蔓延,所有人就在一瞬间清醒,然后手忙脚乱地往家赶去。

      与于青烈走散后,梅蕴十分慌张,在人流中被撞肩膀撞到都以至于只能贴着边缘小步往前走。
      不知不觉间,好像人群中混入了收摊的小贩。
      本该卖东西卖的热火朝天的时候,为何突然要散场?还是换个位置卖东西?
      他想停下,不要轻举妄动,但是人挤人停不了。
      “不要停在这儿。”方才他的同伴也这么嘱咐他。
      就在此时,“今年才新出的拓本喔,就剩最后一本了!”
      说不出是喊声分外洪亮,还是他再次刻意抓取到这句。
      梅蕴被叫卖声吸引着看去,但他只是轻飘飘地瞧了一眼,便立刻被那书摊老板捕捉到视线,“哎呀公子!这可是整个三原里最后一本《破云堂讲义》了,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啊!”
      这本书本正抢手着,本就算这老板不往外推销就被抢空了。
      但今日……今日是昭误节,其他百姓估计也和他一样打算忙着回去祭拜境怀六女神来避除厄运了。
      他也怕,但是又舍不得这么多人,冒着风险收摊收这么慢,正巧看见梅蕴对这独本感兴趣随口拉拢一声。
      梅蕴则确实不自觉被那本《破云堂讲义》封面上的小人影吸引,就这么走了过去。
      然而正当他夷由踌躇地想要拿起书仔细端详的时候,另一个急急忙忙的少年郎就冲了过来。
      梅蕴第一眼就看出他穿着的是和初见于青烈时一模一样的衣服,心下竟想要反口去朝他打听于青烈的去向。
      “欸!正好最后一本!”逄限意伸手掠过梅蕴手底,像淘到宝贝般欣喜若狂地跳了一跳,随后才发现身边正有个男子同他大眼瞪小眼,“啊这位仁兄,你看你出价多少把这本书让给我啊。”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这本书,顾不得平时师父教育的礼节,抬手潦草地作了个辑。
      梅蕴慌忙摆了摆手,他本身也没钱买,何来让给对方一说。
      然而逄限意显然没会到意,只是很感激地看了一眼梅蕴。
      这么匆忙地把师兄师姐们甩在屁股后面可不就是为了这本书吗?
      逄限意付了钱就想转身开溜,但见梅蕴还傻立在那里,还以为对方虽然礼让了书但心情低落。
      想着这大过节的别让人哭丧着脸,逄限意从自己储物袋里摸索摸索,给了他俩红艳艳的小剪纸人:“这可是好东西,我看我们也是有缘人,就给你啦。”
      横竖都是个普通凡人,这东西不需要灵力驱动;更何况这玩意儿普通人不好得,登云殿里可常见,他随便送人师兄姐也发现不了。
      没等他有耐心地告诉梅蕴使用方法,他便大方地再次疾驰离去。
      “……还没问他有没有见到阿烈呢。”梅蕴懊恼地看了看手里的小纸人,再一看卖书老板已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天色也渐渐暗下来——以比平常都要快的速度。
      看来今天若不是要下暴雨,就是那个特殊的日子了。
      梅蕴就算被锁在深院子里那么多年也非常清楚,每当这天来临梅家都会回到祠堂去拜那六尊女神像。
      小时候他听母亲讲,每年的九月七日,有六位女神便会下凡捉人拷问有关三境地三心怀,“清、善、真、爱、坚、谦”的问题。
      若是没有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便会被收走灵魂,永世沦为痴傻之人不得作恶,然只需每年这一天的黑夜降临之前给六位女神上足了贡品,她们便不会来找麻烦。
      所谓“昭误”,其实是在错误的时候天亮。
      虽说他能想通今天会有什么不对,却想不通为什么其他人这么就才有所反应,明明就几个时辰的时间,却乐此不疲地组织了这么些盛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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