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罗诺斯的手记》是墨景彧鸭

16、献祭

　　万物有所起，亦有所终。

　　勇者们早有身死于征途上觉悟，但无人料到，会迎来这等可笑的结局。

　　祭台下方，刻制着约有五米余宽的偌大魔法阵，正是那绘制在壁画上的莫比乌斯环。

　　而在莫比乌斯环的四个顶点处，凯因的四位同伴，达米雅、古特克、亚伯拉、阿莱西亚冰冷的尸身横陈其上。

　　达米雅仰面躺在石砖上，身下的血液已然干涸，沿着石刻的沟槽向中心出汇聚。

　　她的胸口与太阳穴皆留有触目惊心的刀伤，那双紫色的眼睛还大张着，映满不解与迷茫。

　　其他人也是如此。阿莱西亚的心脏被洞穿、亚伯拉的脑袋被劈成两瓣、古特克的脖子几乎被砍断，而他们的血液，不约而同地沿着沟槽，在莫比乌斯环的交界处汇聚。

　　凯因的双眼倏然睁大，强烈的悲戚瞬间充盈全身。但他迅速反应过来，用残存的理智调动躯体，攥紧拳头猛锤胸口，强迫自己清醒。

　　他知道，自己不能自责，甚至是悲伤。

　　刚才在黑暗中，他的意志变得无比薄弱，所以那试图占据他躯体的存在才会趁虚而入。

　　此刻，凯因明白，那杀害四位同伴与两位神祇的元凶依然没有离开，而是继续藏在深渊中窥探他，等他露出破绽。

　　他绝不能让祂有可乘之机。

　　“抱歉了，达米雅、古特克、亚伯拉、阿莱西亚。”

　　凯因沿着法阵边缘稳步前行，在每位逝去的同伴面前顿住脚步，默然哀悼。随后举步，走到法阵中央，在那莫比乌斯环交错处单膝跪地，从腰间抽出匕首。

　　刀已经有些卷刃，上面凝结着四位同伴的血渍。凯因注视着那无法映出人面目的匕首，无力地扯出一个笑来。

　　“结果最后我还是没能保护你们。”他抬手，挥刀割破自己的手掌，鲜血汩汩流出。

　　“请原谅我的自私。诸位，抱歉。”

　　他将受伤的手掌贴在法阵上，深深闭上双眼。

　　“我是真的想要活下去。”

　　石板预言：惟余一人将觐见神祇。

　　无论开启法阵召唤出的究竟是那所谓的神主，还是其他什么，凯因都再无回头可能。即使他早已别无选择。

　　掌心在接触到石板的那刻，沟槽里凝固的血液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般，竟再度涌动起来，如苏醒的熔岩般沸腾，焕发出深沉内敛的金红色光芒。

　　它沿着莫比乌斯环的轨迹流淌，是神圣的血脉，亦是图腾。而法阵周遭阴刻于石板下方的符文也被金红血液逐一激活、次第亮起。

　　那绘制着星辰轨迹的穹顶上方，骤然传来低沉的、如同从天际传来的轰鸣。

　　法阵，苏醒了。

　　纯净而强烈的光芒自足下法阵升腾而起，将凯因与四名同伴笼罩其中。这光芒并不刺眼，它纯粹无暇，仿佛能够净化一切，却又恰如其分地剥夺了凯因的视野，将他的目光局限在方寸之间。

　　被血腥气充斥的空气此刻不再浑浊，反而变得异常清冽，带着雨后森林般的清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尊贵的气息，如母亲温暖双手的爱抚，为凯因麻木疲惫的魂灵提供些许慰藉。

　　他侧目望去，圣光中，四名同伴的身体逐渐变作透明。他们身上致命的伤口逐渐愈合、淡化，因惊恐而扭曲的面容变得平静，如同陷入深沉的安眠。

　　下一秒，他们的身体逐渐升华，与光芒融为一体，化作点点光粒，化作微小的星辰，缓缓上浮，掠过穹顶，跃过密林，最本质的灵魂被神性的光辉指引，前往他们的终点。

　　凯因望着同伴们化作光粒升腾的景象，内心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重的肃穆和完成使命的决绝。

　　当四具躯体完全化为光点消散，那升腾的金红色光芒骤然向法阵中心汇聚，光芒不再温润，而是变得无比刺目。

　　凯因下意识闭眼躲避，在双目即将阖拢的瞬间——

　　“嗡——”

　　一声悠远、宏大、仿佛穿透了无数时空的钟鸣响彻天地！

　　这声音并非物理的震动，而是直接回荡在灵魂深处，使每一个听闻它存在的人都为之颤抖！

　　伴随着钟鸣，空气也有了实体，以法阵为中心向四周荡漾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般的金色涟漪，所过之处，折射着神圣的光辉。

　　凯因痴痴地看着转祸为福奇异瑰丽的景象，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流淌满面。

　　他下意识想用手去揉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却发现大脑无法操控身体做出行动。

　　不知何时，他已经双膝跪地，如那无迹商人般将双手高举过头顶，做出顶礼膜拜的姿势。

　　凯因有些惊慌，但这只是短暂一瞬。还没等他有多反应，穹顶之上，再次回荡起浑厚的钟声：

　　“嗡！”

　　这次的钟声更加短促，也更加嘹亮。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弥漫开来。

　　这并非毁灭性的重压，而是如同面对巍峨神山、浩瀚汪洋般的宏大与崇高。这威压带着亘古的沧桑与无上的权威，让万物本能地想要叩首拜服。

　　祭坛周围的尘埃瞬间沉淀，空气凝固，连时间都仿佛在这威压面前放缓了脚步。

　　祂，降临了。

　　凯因的额头紧贴着地面，他无法、不敢也不愿抬起头去看那应他召唤而来的神祇，但他依然能感受到，祂就在面前，就坐在那空无一物的王座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蝼蚁一般的他。

　　凯因在这神圣的注视与声音中，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在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直面至高存在的渺小与一种奇异的被接纳感。

　　在这一刻，机遇与审判同时降临。

　　他一言不发，屏息等待，等待那高位上的神祇宣告祂决断。

　　于是，为了响应信徒的祈祷，祂开口了。

　　“凡人，以无辜者生命为代价，将吾从沉眠中唤醒，所求为何？”

　　祂的声音并非单一的音调，而是宇宙运转本身发出的和谐韵律，恢弘、庄严，难以用辞藻表达。

　　祂的言语响彻在凯因的心湖深处，带着抚慰灵魂的力量，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神性威严。

　　凯因感觉到灵魂在瑟瑟颤抖，他依然无法控制身体，可灵魂的呐喊在此时却比一切呼喊都要响亮、清晰。

　　“请让我活下去！”他的灵魂在呐喊、呜咽、痛哭流涕，“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和普通人一样，好好的，活下去！”

　　即使被圣光笼罩，即使俯身叩首，即使辨不清祂的面目，凯因依旧听见那高坐神座的神王，发出一声嗤笑：

　　“汝之所求，甚是无趣。”

　　祂望着法阵中央那个微小如纤尘却以巨大代价唤醒祂的青年，将对方苍白如石雕的面孔烙入眼底。

　　随后，祂笑起来，神谕如惊雷在凯因灵魂深处回响：

　　“汝既献上祭品，吾当应允汝之所求。然，万事终有代价。”

　　凯因的灵魂向祂询问：“代价是……”

　　“诚如汝所见，吾沉眠已久，久至世人忘却吾之权柄，反将伪神捧至高位。”祂斜倚在神座上，撑着脸，神情戏谑，“吾既苏醒，自要夺回神权。汝，就是吾于现世的第一位信徒。”

　　“……我不懂您的意思。”

　　“为吾传教，凡人。”祂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扶手，“向被愚弄的凡人宣扬吾的伟力，让他们从迷茫中清醒，归于吾之座下。这种事情，汝等不是经常做吗？”

　　凯因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违背主流宗教，帮眼前这位传教……这不妥妥的异教徒吗，估计不等他开口，教会的人就能冲过来把他吊死了吧！

　　他很快反应过来，眼前这位神祇在跟他玩文字游戏，毕竟“活着离开神殿”也是一种活下去，至于离开之后的事就看天命了。

　　被愚弄的愤懑让凯因无端生出几分勇气，他拼力操控身体，让脖颈缓缓向上扬起，试图一窥神王面目。

　　可惜，还不等他的头抬至与祭台平齐，就被一股更强大的威压给按回了地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钳住他的头颅，强迫他跪伏。

　　“吾何时允你抬头？如此无礼。”祂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兴致却比刚才高了不少，“不过，这才像祂。”

　　祂扬了扬手，解去凯因身上禁制：“汝无需怨怼，愚弄汝不会让吾感到分毫快意。除却为吾传教，还有一种方法可助汝离开此地。”

　　“什么方法？”

　　凯因努力向上抬起眼，却被光芒阻碍视线，只能狐疑地询问。

　　祂唇角笑意更甚，抬手在唇瓣上摩挲：“将汝之躯体暂借于我。放心，吾绝不会取而代之，作为回报，吾还将赠汝一件礼物。”

　　凯因一愣，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杀死同伴的情景，不由得咬紧嘴唇。

　　这群家伙，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想要他的身体！

　　他的想法在神祇面前无所遁形。察觉到凯因的不愿，神王笑着摇首。

　　“汝别无选择，凯因。”祂道，“这是吾如今能做到的、保你长久无虞的唯一办法。吾知道汝担心什么，不必忧心，吾与那可笑的召使不同，不会用汝的身体胡作非为，吾可于地母神面前立誓。”

　　末了，祂话锋一转：“况且，这也是为汝着想。方才在黑暗中，汝应当见到祂了吧？以祂的力量，想夺走你的躯体易如反掌。

　　“汝之所以能全须全尾来到吾的面前，乃是因为此地有吾残存神力庇护，祂才被迫等待时机，在你昏睡或意志薄弱时趁虚而入。若你就此离开，后面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凯因，吾在救汝。”

　　联想起方才黑暗中的呼唤，凯因双眉蹙紧，疲惫地闭上双眼。

　　他不能一直保持清醒，总会有疲惫与懈怠之时。若当真在此刻被取代身体，酿下灾祸，倒不如主动将躯体让度给信得过的存在。

　　毕竟，走到如今这步，他无力选择，唯有权衡。

　　“我可以把身体让给你。”凯因深吸一口气，“但意识的主导权必须是我，你只是暂借而已。”

　　“然。”祂笑，“汝之躯体不过一个媒介，吾另有目的。如此一来，契约便成立了。”

　　凯因垂首，静默地等待神王宣告对他的审判。他感受到王座上的神祇站起身，用永不熄灭的金日般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炽热的目光穿透他的皮囊。

　　那恢弘庄严的声音再度响彻心湖，每一个音节都是那般肃穆、沉重、不可悖逆。

　　“凯因，汝之献祭，吾已收下。汝之渴望，吾已洞悉。” 神王的声音没有情绪波动，祂卸下了戏谑的笑颜，字句皆化作镌刻的真实，“然凡人之躯，难承神威。欲得所求，汝需成为吾行走于此世的容器，承载吾之意志与力量的一隅。”

　　祂向凯因抬起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宿命，将指腹缓缓贴上凯因的额头。

　　“以汝之血肉为凭，以吾之神性为契。”

　　凯因清楚地感受到心脏在胸腔内狂跳，神祇的威压几乎让他窒息，但他没有后退，没有闪避。

　　为了那遥不可及的终点，为了那沉重的代价不被辜负，他必须接受。

　　他闭上双眼，并非出于恐惧，而是为了凝聚心神，以迎接那未知的融合。

　　接触的瞬间——

　　不同于想象中的剧痛与撕裂，一种难以言喻的、冰雨火交织、光与暗辉映的极致体验瞬间侵占了凯因的感知。

　　那一瞬间，天地自然法则与宇宙长夜汇入他的颅腔，万物生灵与空气中细小的尘埃重构他的认知。他感到了百亿年前、星辰诞生之初时的坚寒，又感受到火焰沸腾炙烤灼烧的酷热。

　　他看到了光，看到了暗，看到了喜怒悲欢。他在一瞬间理解了一切，却在下一瞬间将所有遗忘，世间真实在他面前翻开了一角，又迅速合拢。

　　于是，渺小的凡人感到不安与困惑，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痛苦与极度震撼的呜咽从凯因喉间溢出。

　　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若非一股无形的神圣力量将他托住，他早已瘫倒在地。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浩瀚如星河、古老如时光本身的存在，正通过神王指尖那一点接触，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身体！

　　这并非所谓“占据”，而是“共生”！

　　伟大的神祇，正与他合二为一。

　　声音直接在凯因的灵魂深处响起，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贴近：

　　“契约已成，容器已立。吾之眼，即汝之眼。

　　“凯因，记住吾之名姓，吾名为……

　　“克洛诺斯。”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凯因看到了一双眼，一双金色的眼眸，如永恒燃烧的、纯净的金色火焰。

　　随后，温热的手抚上眼睑。他的意识彻底涣散，昏倒在神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