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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醉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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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大慈寺。
晨钟暮鼓,梵音袅袅。江行一身素色僧袍,在寺后的练武场上挥汗如雨,他的剑法已褪去了青涩浮躁,变得沉稳而凌厉。
每日苦修,加上枯禅大师的点拨,体内几处关键经脉被打通,他已经能熟练运转内功心法,此刻,内力生生不息,招式行云流水,剑意亦能收放自如。
江行练完最后一式,收剑而立,气息绵长。他走到枯禅大师面前,恭敬行礼,然后,依旧是那个问题:“大师……可有他的消息?”
枯禅大师看着少年执拗的眼神,叹了口气:“惊鸿剑江遇,自那日后销声匿迹,生死不明,再无消息。”
江行眼中光芒黯淡下去,低下头,朝枯禅大师行礼告退。
一年了,他如同困兽,被保护和禁锢在这方外之地。
他每日拼命练武,近乎自虐,仿佛唯有身体的极度疲惫,才能暂时麻痹那颗被反复撕扯的心。
然而越是练剑,他越是能清晰感受到,自己从前所学是怎样奥妙精深的内功心法,那是江湖中人人梦寐以求的《菩提偈》,可那个人却当成最稀松平常的的功法教给他。
夜里辗转反侧时,他总会回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那个人的散漫毒舌,他偶尔流露的温柔,突如其来的决绝,以及最后那刺向小树的、冰冷的一剑……如无数蛛丝,将他的心脏一点点缠绕,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他想不明白。
半夜起来在屋顶上看星星,他会想,那个人是否也在和他一起看同一片天空;夜风微凉,他会想,他记不记得穿衣盖被;早起晨练,他会想,他是不是还没有起,有没有记得吃早饭……
他知道了自己的原名,叫做“宋景行”,可他依旧只想做“江行”。
一个月后,江行留下一封书信,悄悄地离开了大慈寺。
他没有去寻找所谓的江湖,也没有去追踪鬼门的踪迹。
他回到了青竹村。
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里有他们生活了十三年的痕迹,或许,也有他还未完全割舍的牵绊……
少年一身朴素的白衣,特地用红绸束了发。他如今已然身负已然不俗的武功,然而踏上了归途,心中却如忐忑的雏鸟。
山风拂面,带着远山竹林的气息。
他加快了脚步,心潮起伏。
*
小院内,炊烟袅袅升起,这人间烟火的暖意,却莫名透着一股清寂。
江隐弯腰将一把菜叶撒在地上,大白“昂昂”地凑过来,啄食得正欢。
篱笆门外,不知何时已静静立着一个身影。
江行站在那里许久,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哑的轻唤:
“隐叔。”
声音很轻,落入风中,飘进那人的耳中。
江隐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立刻回头。他的听力在这一年里时好时坏,加之江行如今内功精进,气息收敛得极好,他竟一时未能分辨这声音是真实还是幻听。直到大白朝着门口方向又叫了几声,他才缓缓直起身,有些迟钝地转过头。
少年一身风尘,却掩不住挺拔的身姿,白衣胜雪,发带在晚风中轻轻飘动。
江隐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刚炖了汤,进来喝一碗吧。”他语气自然,慢慢转身走入屋内。
院内陈设依旧,却冷清了许多。那幅“妙手回春”还挂在墙上,香炉里积了不少香灰,角落里的药罐比记忆中多了几个,桌上散乱放着几册画本,是他从前常看的几本。
江隐盛了一碗甜汤推到他面前,自己则端起另一碗,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江行紧绷着身体,将那碗汤在手上端了许久,才低头抿了一口。
隐叔做的汤,比以前更难喝了,他自己却仿若未觉。
“糖有点放太多了,银耳煮得不够软。”江行干巴巴道,“我一会给你做鲫鱼豆腐汤吧,这个季节的鲫鱼最是肥美……”
江隐低头喝汤,一言不发。
“这一年……你过得怎样?”江行看着面前的人,声音越发干涩。
“挺好。”江隐头也没抬,只回了两个轻飘飘的字。
江行目光落在他越发单薄的身形和略显苍白的脸上。
他这一年,明明过得不好。
“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赶我走?”
江行终于问出了压在心底深处的问题。
“这么多年你待我如何,我岂会不知道?你根本不是把我当工具,你也没有练习什么鬼门心法!你教我最至纯至正的功法,你教我要正义善良、知足常乐,你尽力救治过村里每一个人……你说的那些绝情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他言辞激动,声音逐渐哽咽。
“现在没有其他人,我们,也都还好好的。隐叔,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江隐终于放下了汤碗,他垂着眸,语调平常:“我说过,有些事,从前无法告诉你,现在依旧不能。”
他顿了顿:“三年后,我可以告诉你。”
江行愣了一下,随即道:“你又在骗我,是不是?三年或是五年,都只是拖延的借口!”
“宋景行!”江隐忽然抬眸,眼中却是异常平静,“若是不愿等,那现在便可动手,为你的父亲报仇。”
这句话像是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攫住了江行的心脏。
“我不是这个意思……”少年的语气慌乱起来,“我知道,你定是有苦衷……我不问了,真相也好,理由也好,我都不想知道了!”他看着江隐的眼中是近乎哀求,“我只想回到从前那样!隐叔,我这一年进步了很多,我不会是你的拖累,我,我也可以……保护你。”
江隐的眼眸动了动,开口时语气却带着嘲讽:“我身负两大心法,又有绝世剑术傍身,何需你的保护?”
江行急切道:“我只想要,站在你身边……”
“剑道之巅,从来孤独。”江隐的声音冷了下去,“我毕生所求,乃是无上剑境,能站在我面前的,唯有对手。”
江行心一横,咬牙道:“好!那我便做你的对手!”
他霍然起身,按了按身侧的佩剑。这是枯禅大师所赠,他一年来每日所用之剑。
“请指教!”少年抬手,按江湖规矩,朝他抱剑行礼。
江隐看着他,轻轻嗤笑一声:“便如你所愿。”
来到院外,江隐随手折下一根细长的竹枝,江行则恭恭敬敬地拔出了手中长剑。
竹影晃动,长剑破空,两人就在这最熟悉的院落中交起手来。江行剑法凌厉,进退有度,内力运转间,竟隐隐有风雷之势。
这一年的苦修让江行进步神速,从前不解其意的剑招,如今已经能和内功心法融合,并将惊雷刀的刀意化入剑法之中,剑气快如惊鸿,剑势沉如惊雷,自成一番新的天地。
江隐心中生出几丝欣慰和感慨。他面上不显,手持竹枝,身形飘忽,看似随意,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化解江行的攻势,竹枝每每点出,都直指江行剑法中的薄弱之处。
江行越打越是心惊,他发现自己与江隐之间的差距,依旧如同鸿沟。江隐的剑法已臻化境,竹枝在他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灵动缥缈,无迹可寻。而自己就算拼尽全力,也无法触碰那青衣的一角。
最终,那根翠绿的竹枝,如同闪电般穿透江行的防御,精准地点在了他的胸口。位置不偏不倚,正是一年多前,江隐用剑锋扫过的那个地方。
“毫无长进。”江隐收回竹枝,语气淡漠。
江行僵在原地,握剑的手指节发白。他死死地盯着江隐,眼中雾气上涌,泛着破碎的光:“我还是……不行吗?”
江隐转过身不再看他,声音冰冷如铁:“等你能凭手中之剑打败我的那一天,再来与我谈条件。”
少年挺拔的肩膀垮了下去。一年来,他如竹笋抽条般长高了许多,身量已经高出江隐半个头,可在他面前,自己似乎永远是一个弱小无能的孩子。
而这个人,总能用最伤人的话,剜开他心口处的那道血淋淋的伤口。
许久后,江行才收回自己的剑,低声说了句:“保重。”
他僵硬转身,一步步走出了小院。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江隐往前几步,扶着门口的竹篱,稳住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想,阿行,确实长大了。可那孩子成长的路,走得这样跌跌撞撞,终究,让他于心不忍。
*
夜色渐浓,山下小镇上仅有一家破旧的小酒馆还未打烊,暗红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将伏在木桌上的少年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酒气弥漫,桌上东倒西歪地放着几个空酒坛。所有的隐忍、克制都被卸下,满腔委屈、不甘和刻骨的思念在酒意中宣泄,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从枕着的胳膊下传出,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好在酒馆的小二已经靠在柜台前打起了鼾声,无人在意少年人的狼狈与难堪。
“小二!再来……一坛酒……”少年抬起头,声音含糊地喊道。
柜台前小二眼皮动了动,忽然往前栽倒躺在了地上,很快鼾声又响了起来。
见迟迟没有回应,少年又喊了几声:“酒,给我酒……”
江行显然已经醉了,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角有未干的泪痕。他极力睁了睁眼,模糊的视线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桌旁,青衫素雅,眉眼间是他记忆深处未曾改变的轮廓,只是更加清瘦,更加……不真实。
他伸手张开的五指,似乎是想要去触碰他,却因为醉意而动作迟缓。那身影忽明忽暗,仿佛一道微弱的光,透过指缝落在他的眼中。
“呵……又,梦到你了……”江行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含混不清,带着孩子气的依赖和委屈:“只有在梦里……你才会来看我,才不会赶我走……”
那人似是轻轻叹了口气,俯身用手去探他的额头,却被他一把抓住。江行将那冰凉的指尖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半眯着的眼中泛着迷离的雾气。
“隐叔,我好难受……”
这是江行第一次喝醉,从前他只会在架不住江隐软磨硬泡的时候,陪他喝上一两杯桂花酿,而今日,这几坛粗劣白酒下肚,他觉得整个人像是烧了起来,五脏六腑火辣辣的,分不清是热还是疼。
那被他握着的手原本想要抽出,听到这句话,又犹豫着没有动。
“阿行……”熟悉的声音和着风声传入江行耳中。
“不要!”江行猛地摇头,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突然用力抱住了面前人的腰,“不要说那些伤人的话……”
他将滚烫的脸颊埋在那人的衣衫里,双臂箍得死紧,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像过往无数次梦境一样消散无踪。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信我,我那么信你……我一直都信你的……”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哽咽,“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可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好……我该怎么做……”
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拥抱禁锢在原地,江隐身体僵硬,有些不知所措。
少年胸膛起伏,炽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酒气的呼吸喷洒在他颈间,让他浑身不自在。他试图挣脱,语气带着惯常的冷硬:“放手……”
“不!”江行却抱得更紧,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放……你就走了,我不要……”
他抬起头,醉眼迷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你别不要我……我只有你了……”
眼睛里氤氲着的水汽化作泪珠无声滑落,滴在江隐的手背上,和体温一样灼热。
江隐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再次试图推开他:“江行,你清醒一点……”
他的话未说完,江行却因为他的推拒而更加慌乱,眼中瞬间漫起惊惧。
“别走!”江行猛地凑上前,凭借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冲动,欺身含住了那半张着的唇!
“唔……!”
双唇相触,清冽酒气混着咸涩泪水,温软湿润,江隐脑中瞬间如惊雷炸开!
江隐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考量、所有的冷静,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