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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蒲元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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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都内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巷子,光昀帝年间这巷子中爆发了瘟疫,就再没人愿意住在这里。
阿史那布大人是个混血儿,又叫着个胡人名字,向来不受朝臣待见。他的府邸也和他一样,建在这不受待见的偏僻巷子里。
阿史那布府的后面,有一个种着一棵高入苍穹的虹崖树的破小院子,若推开那扇破败不堪的大门,便能看见一个辫着两个小辫,额前缀着一枚碧绿的宝石的清秀少年。
风拂过虹崖树上系着的银铃,他明蓝色的发带也随风飘动。见有人推门进来,那长相旖丽的少年也并不抬眸,只专心地写着一手小楷。
“蒲合迁苏王子,西北的货送到了。”那擅入的男人也是一张白皙的脸,鼻梁高挺,不像是大魏人的长相。
蒲合迁苏没应声,他搁下了手中的毛笔,几串颜色混杂的手串便从他的小臂一溜烟落到了手腕处。
来人又吐噜吐噜的说了些什么,蒲合迁苏一只手摩挲着那些珠子,淡淡地说:“知道了。最近中都和边四州恐有大变数,在大魏天子脚下,就别讲狼戎话了。”
那人点头道了声“是”,又问道:“蒲合迁苏王子,朝中兵权之争,可需请‘那位’出手?”
“不必。”蒲合迁苏端详着手腕上那几串珠玉,精挑细选了一串卸下,放在了他写字的石桌上,给了那人一个眼神,示意他将其拿走,“这件事不用着急,我自有安排。”
“是。”
“还有。”蒲合迁苏从树下拾起两把弯刀,从那恭恭敬敬地男人身侧径直走过,“以后叫我蒲元序,别再叫蒲合迁苏。”
***
程霁月是个浪/荡惯了的纨绔子弟,他的巾车行在中都街上,旁人碰见就识趣地躲个远远的。
封存是却不一样,他和程霁月一样是个顽劣的,所以他上了程霁月的轿子。
程霁月多年未见知己,重逢自然大喜,他狠狠地拍了拍封存是的肩膀,说道:“几年不见,你越发有封叔的气概了。”
“嘴里尽是这些阿谀奉承的客套话。”封存是无奈地笑了,“你都多少年没见过我爹了。”
中都这几日渐冷,程霁月是主人,怕做客的封存是被冻坏了,便指挥起了李濯缨和明棠:“快把你们封大将军推进屋去,别让他在这冰天雪地与我絮絮叨叨的。”
李濯缨做事毛躁,怕自己照顾不好封存是要遭骂,便鬼机灵地给明棠使了个眼色。
明棠老实好欺,推着封存是的四轮车进了程霁月包的场子。
“天仁居。”程霁月是个会享受的,找得是京都最奢华的酒楼,“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但排面总是够的。”
封存是让明棠将自己从轮椅上扶到了与程霁月一般的寻常座椅上,说道:“吃什么都是吃。在边四州我没少嚼草根,哪儿像你这么金贵。”
程霁月哈哈一笑,铁扇“唰”地一声打开,轻轻扇着:“我倒是想去边四州同你嚼草!但你也知道,长姐觉得我欠着火候,说什么都不愿让我到前线去。”
“剑鸣将军最近可好?”封存是斟了一杯酒递给他。
“好得很。”程霁月合了扇,接了酒,“这阵子挚玄司刚制了新的战船送去,她在赤厄海可有得玩了。”
把打仗也能说成玩,四境之内也就剩这位程二公子了。
封存是和他碰了杯,饮酒笑道:“还是端西有钱。”
程霁月讽刺地翘了翘嘴,不多评价。转而说道:“你送我的薄礼呢?怎么不见。”
“这不是……等你来么。”
封存是一口闷了那杯酒,“铛”地一声将杯子拍在桌上:“现抓的才新鲜。”
***
天仁居的生意能这般火热,可不止卖些酒肉饭菜。自此泰和帝重开西南商马道,北十二部、西三十六部、中三部的奇珍异宝,都能沿商马道纷至沓来。
天仁居便乘机揽了个场子,专门供一些不与朝廷做大生意,只同百姓做小买卖的胡人摆摊,做成了个形似“互市”的地方。
蒲元序卸了斗篷,苍白的脸庞上点缀着几分被风雪吹出的晕红。
那揽客的婆娘娇嗔地问着:“公子寻人么?”
“看货。”蒲元序揽了揽袖子,露出小臂上戴着的上乘品质的珠串。
那婆娘睨了一眼,回头冲着楼内吆喝一声:“四野,快过来罢!带这位公子去看货。”
应声看过去,果然见一个贼眉鼠眼的下手屁颠屁颠地跑来,点头哈腰地请了蒲元序进去。
“不知公子今天要看哪里来的货。”
“菩叶城的。”蒲元序觉得有些冷,往紧拉了拉自己的袍子。
“有的,有的!”四野嘿嘿笑着,眼睛却没闲着,沿着那铺子上的标号一个一个看着,“天字第四十一号,今日他们来得不巧,只剩这些偏僻的位子……可不好找。”
蒲元序不想说话,便与四野错了个身位悠悠地走着,断断续续听周围的买客聊着些见闻趣事。
譬如什么:
“程二怎么又跑出来了!我见到他那轿子就想绕着走。”
“你可少说几句,我刚刚还见着他同一个残废就从天仁居门口下了轿子呢!”
又或是前线战事:
“边四州这仗打得真是窝囊……要我说,这封无琊真是年纪大了,廉颇老矣,不如早点交出兵权,让小辈接替了罢。”
“可不是嘛……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是要将边城都拱手让于那北蛮胡贼,才方知晓唇亡齿寒的道理么。”……
天字三十七。
天字三十八。
……
天字四十一。
蒲元序虽身为狼戎王子,但他生母却是大魏女子,所以从来不喜欢听大魏与狼戎打仗的闲话。
于他而言,狼戎是他长大的祖国,大魏是他从前不曾谋面的故乡……他没理由恨任何一个。
于是他就装作什么都没听到,数着这些编号。
四野眼见到了,乐呵呵地拉了帘子,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道:“公子,这便是了。”
蒲元序颔首,说道:“你走罢,多谢了。”
而后微微躬身,迈进了那标有“天字四十一”的帐中。
账内其实设施简陋,几个巨大的箱子,几张有些玄妙的桌子,大概是为了方便收纳,所以制成了能折叠的样式。
胡人没有魏人这般巧妙的手艺,也没有挚玄司这样专职机械与设计的机构,他们仍只靠烧煤油的灯来照明。
蒲元序一进来,便有一股浓烈的煤油味扑面而来,他虽然受不了这味道,却也只是微微蹙眉。
“玛瑙手串。”他敲了敲那几个胡人面前的桌子说道。
那几个胡人不擅魏语,面面相觑一番,推出了个口齿还算伶俐的,有些不着调地说起来:“你……你要甚么样的?”
“要逢人不说人间事,欲作家书意万重的。”蒲元序说得小心翼翼。
那个魏语讲得尚好的胡人转身同那几个同伴用他们的话讲了些什么,听起来叽里呱啦的,蒲元序却听得懂。
这是西三十六部的官话,蒲元序的几个玩伴都是西部王子郡主出身,久而久之他便也听得懂一些西部官话。
于是那几个胡人讲得他听得真切,还以为自己讲话蒲元序压根听不懂,于是也没想着压低声音。
“有么?”
蒲元序催促地问道。
几人中一个脑子灵光的转了转眼珠,快步拿来一串通体锃亮的全黑珠串,又掏了个锦盒出来,把那手串装好,递给了蒲元序。
“只、只有,哲个。”
蒲元序上下打量一番,压根不接,说道:“是个上乘的好东西,只是长得一副不堪大用的样子!罢了,我不要了。”
长得机灵的胡人有话,却想不出该怎么用大魏话同蒲元序讲,他着急地手舞足蹈,然后拽了那大魏话讲得好些的高个头,叽里呱啦地讲了一串什么,教他去同蒲元序解释。
蒲元序此行没什么收获,便也没那么忌惮旁人听见自己说胡人的官话,他冷冷笑着,开口是标准的西三十六部官话:“我知道了,等下次你们寻着些有用的东西,我会再来。”
那几人愣在原地,还是那略机灵些的小个子脑子灵光,眨巴眨巴眼睛就想明白了,用西部官话对蒲元序毕恭毕敬说道:“蒲合迁苏王子,下次再来。”
蒲元序顺手抓了两枚核桃把件,放在手心里玩着,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笑吟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