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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负良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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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程霁月喝着喝着就“咚”一声栽在桌子上。
李濯缨看不下去了,忙劝了主子一句:“主子,喝酒误事,要不还是别……”
封存是摇了摇头,示意李濯缨别多嘴。
“走……走罢。去抓我那,礼物!”程霁月没趴多久,就又摸索起桌子上的酒杯,“临走前,再喝点……喝点再走。”
封存是也不恼,顺着他的意思,把他那酒杯扶正了,又斟满一杯,道:“程二,你也须‘酒壮怂人胆’?”
“放……放屁!”程霁月怒得一拍桌板,那酒杯中便有酒被震得四溅出来,“我这是,与你同仇敌忾!你怨恨那北蛮狼戎,我……我也恨!这酒只是点睛之笔,就算没喝,我也想同那狼戎质子,论论高下。”
封存是拿筷子夹了个花生,放入自己嘴中,津津有味地嚼着,说道:“你倒是高看他。他一个病弱又被困敌国的质子,能有什么本事?只怕你程二公子一拳,便将他送到酆城殿去。”
“听说那质子貌似潘安,容貌昳丽,就连女子都比他不得……”程霁月叹息道,“可惜了,程二公子向来是怜香惜玉之人,却实在容他不得。”
封存是又捻了颗没蜕壳的花生,两指一发力,连壳带皮压了个粉碎,别有所想地说道:“是啊……容它不得。”
***
程霁月酒后真情流露,短短几步路间将自己这恶俗的酒品展现个淋漓尽致。
他一会儿嚷吵着非要与封存是一同坐在四轮车上,挤得封存是残腿竟罕见的阵痛起来,一会儿又被李濯缨架着走着走着,便托起他的脸唤着封存是的名字。
李濯缨可怜巴巴的看了封存是一眼,他主子却在装瞎。
封存是被发疯的程霁月搞得心生厌烦,摆摆手,便指挥着李濯缨带着他背上路都走不直的程霁月走远些。
封存是酒量好,酒品亦尚可,千杯不倒,也不发酒疯。于是他就这么淡漠地看着李濯缨搀扶着醉醺醺的程霁月走在前面,自己则和明棠在后闲庭信步。
见李濯缨已将距离拉开了,明棠便压着嗓子问主子道:“小将军,程二公子喝了这般烂醉,只怕要没个轻重。”
封存是坐在四轮车上,支着脑袋,恹恹道:“怕什么。就要他下手越狠越好。”
“只怕陛下和雍大人、程大人会怪罪下来……”明棠还是心有芥蒂。
封存是剑眉低压,嘴角却挂着笑:“怪罪不到我头上。再者,陛下怪罪?陛下是恨不得杀了那小质子泄愤罢!要不是雍子烨那豁出命似的死谏,只怕我们连给那狼戎贼子收尸都赶不上趟。”
他理了理被程霁月一番拉扯后的衣襟,胸有成竹道:“此事你不用担心,程霁月聪明着呢,怎么会看不出我在利用他……他心里可是门清,戏才能演得这样好。”
说罢,就见趴伏在李濯缨肩上的程霁月突然回过头,对着自己露出个痴愣愣地憨笑来。
明棠见状,也不再多问了。
***
夜近子时,蒲元序却睡不着。
菩叶城已足月没再传来新消息。他这几次天仁居之行,胡人商贩都给他的是黝黑的珠串子。
他盯着自己手腕上那一串串颜色混杂的饰品出了神,待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竟已把那珠串一个个的从手腕上卸了下来,就这么乱七八糟放在桌边。
他愈想愈郁闷,索性从床上支坐起来,懒洋洋地踩了鞋子。
既然如此,也不必辜负良夜。
于是他只穿着一身夏日才会穿的薄衣,便在院中施展拳脚起来。
一个空翻,他双手落地时便顺道抄起了放在一旁的两柄镶嵌宝石的华美弯刀,而后挽出个花来,轻轻划过被他动作间生风扬起的那几张写满了袖珍小楷的毛边纸,刀起刀落,如蜻蜓点水。那些纸就这样被齐齐切开,似被腰斩般躺在地上。
只见有人骑于檐上,蒲元序警觉,瞬间就发现了来人,他却并不抬头,只偏眸一扫,一瞬一息间,便将那两柄弯刀一手一个藏在袖后,侧身相对。
“好身手!”不速之客拊掌赞美,不是程霁月还能是谁,他嘻嘻哈哈好不正经:“没想到蛮贼质子还能有这般身手,旁人不都说你是个孱弱的废物么?”
蒲元序面不改色,也并不动作,就跟听不懂程霁月说话似的,雕像般立在原地,确实是传闻般那貌胜潘安的秀丽容颜。
“听不懂官话么?忘了你了,狼戎尽是些未开智的愚民,又怎么学得会官话呢!”程霁月哈哈笑道,而后从屋檐一跃而下,做了个起武预备式:“来罢,让程二公子见识见识你的拳脚,看看你们蛮人到底有甚么能耐。”
说罢,也不在乎蒲元序是不是真的听懂了,什么武德也都不要了,二话不说扫腿而过。
蒲元序把弯刀在空中绕了个圈,严丝合缝插/入自己身后的鞘中,霎那间就腾出两只拳来,程霁月攻势猛烈,他见招拆招,瘦弱的躯干发挥出惊人的力量,小臂与程霁月碰撞间干练地作响。
程霁月发觉他有所保留,一直并不主动攻击,只一味化解自己的攻势,便愈发兴奋。他左右开弓,脚底不断扬起碎石沙砾,借着那棵巨大的虹崖木树干,闷足了劲一踏,打着旋地向蒲元序劈去。
这一脚,踹的虹崖木上的银铃“叮当”作响,蒲元序抬眸望了一眼那棵被踹的巨树,神情中似有不满。
程霁月离得近,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却是不饶人道:“都说你们狼戎是马背上的禽兽之师,野蛮粗暴,不讲人情。今日得见狼戎小王子,倒是个连草木都要心疼怜惜的懦弱之人。”
蒲元序不看他,也不理他,继续有一招没一招的抵抗着。
那树上的银铃不断地响着,摇得二人心中都有些焦躁了。于是程霁月出招更快,蒲元序也调整节奏,快速的防守着。
“只是不知你这幅慈悲心肠要装给谁看?你们蛮贼擅闯边四州,杀了多少无辜百姓,又有多少士兵死在你们铁蹄的践踏之下!”程霁月说着,突得三指收回,掌心一覆,从腕甲中便射出几根难辨去向的细针,直直向蒲元序穿云直入。
每根针后还穿着一根极细的铁线,蒲元序躲挡不及,连中几针,程霁月便如傀儡师般,远远操控着这只傀儡与引线相搏。
这铁线削铁如泥,轻轻松松便能把人切成肉块。蒲元序也发现那银针并非主菜,这铁线才是真正能要人性命的凶器,一时疏忽中招,心道不妙。此时更是无处分心去将那带着倒刺的银针拔出,需全神贯注地躲避着那些分分钟便能将自己大卸八块的利线。
蒲元序似乎想起什么,在弯腰躲闪的空隙里背手从刀鞘中取出一柄刀,眯缝着眼睛寻了个好角度,两指捻着刀刃反手一旋,程霁月怔了,下意识以铁线相挡,却没意识到那刀分明就不是在向自己的方向丢的!
只见弯刀被引线微微干涉轨迹,却还是更服从主人的心意。它一把插在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上,顷刻间,那朽老的木门便自弯刀插/入处向四周开裂,“哐当”一声碎成了一地木屑。
蒲元序趁着程霁月分心,没再发狠力用引线削自己,便咬着下唇一狠心,将那几个带着倒刺的银针从自己体内生生拔出!鲜血瞬间汩汩涌出,浸润了他雪白的衣袍。
蒲元序波澜不惊,抬起温润又犀利的眸子,盯着空洞洞地门框。
封存是亦面无惊色,冷冰冰看着他。
却只听蒲元序冷笑一声,用标准至极的大魏官话,冷冷说道:“封家三郎,你前线兵败,便迁怒于我……”
“那我倒要问你,此事与我何干。”
蒲元序转动眸子,看向关心挚友心切的程霁月,感觉身上的伤口作痛非常,他隐忍道:“我不认得你,也不想得罪你,带着你的好朋友好兄弟离开我的院子,我尚可当今夜之事没有发生。”
程霁月觉得可笑:“小质子,你搞错了。你得不得罪我,我都会得罪你。要怨么?你就怨你生为狼戎人,生为狼戎王子……被送到我大魏中都,被人当作泄气的沙包便是你的宿命。”
“恃强凌弱。”蒲元序一字一顿,讥讽道:“若你们大魏前线,尽是公子你这般人物,何惧区区胡沙虎?!只怕你们纵火烧的便是狼戎的草野,刀下尽是狼戎弱小女流的冤魂。”
“杀我一人何如?不过是成全了胡沙虎与哈日勒想要铁蹄踏破你们大魏山河的心愿。你们杀了我,他们便有理由攻进边四州来。到那时我们不妨再在地下探讨……到底是你们杀我容易,还是胡沙虎杀你大魏子民容易。”
程霁月当然知道这些,他也没打算杀蒲元序,于是便笑道:“小质子,我无意替大魏取你性命,我只为我同袍兄弟残腿而来。乌拓废他双腿,与一身武功,我便一一从你身上讨回来。”
话音未落,蒲元序突觉四肢困乏,“噗呲”一声喷出一口黑血,而后倒伏在地。
“见识了你们狼戎的息芦,也该让小王子您见识一下我们大魏的毒。”程霁月丢了那几枚银针,一步步走向蒲元序,用鞋履狠狠地碾着他的手指,道:“这毒不似息芦,不至于要你生不如死,却能送你去死。”
蒲元序吃痛,却狠咬下唇,绝不作声。
“我大魏乃礼仪之邦,自然用这来去直率的毒——只夺人性命,不多留你在人间饱受折磨。”程霁月讪笑道,“狼戎小王子,你安心上路吧。若胡沙虎真有一日能攻破中都城门,再给你收尸,也不迟……”
说罢,程霁月抖了抖衣袍,离开了这间院子。
蒲元序痛得已一手死死抓住身旁的草,目光却锐利凶残,死死盯着坐在四路车上一言不发的封存是,他缓缓动了动嘴唇,从满是血腥的嗓子里挤出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来:
“封家三郎……我有的是时间……陪你慢慢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