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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异乡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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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和帝被程颐山和都海沧这一折腾,已没了什么兴致。
来去他们不是争论就是长篇大论的同自己说理,想来无趣,就趁着封存是初来驾到,扯开话题。
“德旺,给封爱卿赐座!”
德旺甩了拂尘:“遵旨。”
封存是谢了恩,却以罪臣之躯不敢蒙恩为由拒绝,站在了圈椅旁。
归义侯李淇川没把注意力放在这位封三公子身上,开口结束了封存是与泰和帝“嘘寒问暖”的对话:
“陛下,臣启奏。”李淇川从袖袋中抽出一本折子来,毕恭毕敬地递向陈贳康的方向,“还请陛下过目。”
泰和帝虽然头疼,但还是说道:“国舅无需多礼——德旺。”
德旺毕恭毕敬地将折子呈给了泰和帝。
李淇川见泰和帝已展开了折子,这才又开口,说道:“狼戎此战,毁我朝与其和约为先,损我朝威严为次,折我朝兵马为末。此等行径,实在是罪大恶极。臣恳请陛下,处死狼戎质子蒲合迁苏,以示我朝不满。”
泰和帝仍在细读李淇川呈上的折子,沉默不语,没有立刻表明态度。
身为言官的雍子邺此时迅速出列,反驳道:“陛下,此时杀质子,万万不可!”
泰和帝的提议被雍子邺否认的太多,以至于如今只要听到“万万不可”四个字,便嘴比脑快,不假思索直接问到:“哦?有何不可。”
“如今狼戎先行毁约,我们若杀了他们的质子,只怕会给了他们机会进一步入侵大魏啊。”
程颐山深谙此意,跟着雍子邺一同站在泰和帝面前,道:“雍大人所言极是。如今我们首战不利,如果不与狼戎正面交锋,便不会给狼戎出兵的机会。以臣愚见,应当做好秋防,与西三十六部联手,才是上上之策啊。”
一身玄袍的封存是在众臣的暗红色官袍间显得格外扎眼。他并没吭声,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备受瞩目的哑巴。他是兵败案的牵涉者,除了请罪也没什么能说。
归义侯李淇川回过身扫视了一遍反驳自己的雍子邺和程颐山,怒斥道:“狼戎践踏我大魏城池,杀害我军先行部队千人,又包围望京城一月有余……他狼戎杀得我们的百姓士兵,我们怎么杀不得他一个小小的质子?”
李淇川冷笑一声。
“更何况这蒲合迁苏还是我大魏和亲的翁主与狼戎合罕所出,最重视出身和地位的狼戎人怎会在乎这样一个混血的杂/种。”
程颐山摇头,道:“侯爷,莫说这位蒲合迁苏是狼戎王子了,就算他只是狼戎送来的一个庶民、奴隶,大魏若敢动他,便定会成为一场大战的导火索!如今我们存粮不足,还得靠着西三十六部的贸易来购置粮草,若与狼戎正式开战,他们截断商马道,亦或是阻止西三十六部向我们供给粮草,什么便都成了问题。”
“况且今年边川屡生变故,蛟禾开采不利。只怕各方面都无法支撑我们与狼戎进行正面交锋,更无可能再出城应战。”
“程大人,莫不是你想为自己玩忽职守开脱才有了这些言辞吧。”都海沧听到边川变故,便又见缝插针,当起了李门走狗的名头,“都某随兄长从军多年,恕难苟同你这番观点。”
李淇川知道雍子邺是个文官,对于用兵之事插不上什么话,程颐山如今又被都海沧噎这一下,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什么别的措辞,便打起了其他算盘,他请了泰和帝的意思:“陛下,臣以为,此事臣等在这里争辩,也不过是井底之蛙,眼界越不过京畿,确对前线战事不甚了解。”
“不如让封小将军表态……”
说罢,李淇川狐狸般纤细的双眸蒙上了一丝狡猾的笑意。
这一点,倒是慌了封存是。他人微言轻,又刚刚铸下大错,本没有什么进言的打算。
况且他虽觉得程颐山老将军的观点极对,却又对狼戎人毒害自己屠戮大魏军队一事怀恨在心,内心也拿不定主意。
于公,蒲合迁苏不能杀。
于私,他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以慰众将士在天之灵。
他恨狼戎,恨狼戎的人,恨狼戎的兵。这种仇恨像生长得极快的藤蔓,从心底里扎根,沿着血脉爬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唤醒了他伤残之痛。
他从朝天阙捡回一条命,却赔进去了自己的一生。
从将士身上淌出血泊的那一年,封居业战死朝天阙的那一年,封存是便立志,一定会为大哥报仇,亲手杀死狼戎右贤王部的胡沙虎,用狼戎人的血来慰藉长兄的在天之灵。
只恨壮志未酬,身躯已残,生不如死。
如果可以,他想和战士们死在一起,死在被乌拓的大军包抄兵败的那一天,死在他的长兄封居业八年前战死的朝天阙。
活着,对封存是来说,竟不知是侥幸还是最大的不幸。
他只觉得,好像人世间最大的痛苦就莫过于此,于这中都之中像条失魂落魄的疯狗般苟延残喘。
***
雨打竹叶,幽篁风生。
中都的一角,坐落着一座斯文又雅致的别院。青砖砌成,玄瓦铺盖,亦有藏书千卷,竹林环生,不像是习武之人所爱的样式,却是封存是如今在中都的居所。
往日若在边四州,封存是随军睡得是军帐,地方不大,却也够他平日里拈花斩叶,习武饮酒,好不潇洒痛快。
他从来没在中都有过家,也从来没想过在中都安家。
封存是是被边四州的一草一木一声风息烙印过的人,他属于也只属于那片地方。
中都于他而言便是异乡中的异乡。
封栖木疼爱弟弟,怕他初到中都没有住处,便将自己在中都购置的别院给了他三弟。
封存是见了那群争吵不断的重臣和泰和帝后便乘车和明棠回了别院。他只穿了件薄衫躺在竹席上,有些不悦地冲着床榻砸了一拳。这一动作却牵连起了他腿上的伤,痛得他出了一层薄汗,闷哼一声。
明棠听见声响,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只见他鬓发有些湿润,应该是冒雨出去巡视了一圈。
“将军,您醒了?”明棠端来一个铜盆,沿上搭着一块白色帕子,叠得方方正正,明棠用帕子沾了沾盆中的水,轻放在封存是的额头,“陛下给了旨意,请苏太医来给您看看。”
封存是还在想杀质子一事,心思并不在明棠这里,便只是“嗯”了一声。
明棠不得不把话说得更明白些:“苏作大人现已在偏房候着了,属下现在请他过来?”
“不必。”封存是说:“我去寻他。”
话音未落,封存是想起自己如今腿脚不便,实在不愿再让明棠推着四轮车带自己去,便又改口道:“罢了,你就叫他过来吧。”
明棠行事利索,抱拳说了一声“是”便转身离去,只留下封存是郁闷地躺在这间屋内。
天色已黯淡下来,屋内便只剩飘摇的烛光,伴随着屋外竹叶被风吹得相击的声响,带着自己的光芒闪躲着。
封存是被晃着了眼睛,便将湿帕子拉下额头放在眼睛上,又用手背探了探自己额头的温度。
比进宫时更烫了。
***
太医院苏作医术颇精,各类疑难杂症都能轻松化解,就连众人都束手无策的泰和帝的癔症都能缓解,有些时日说不定便能彻底治愈。这样高明的医术,百病难拦,唯独封存是身上的毒,他只探了探脉,便频频摇头,无解二字咬在唇齿间,呼之欲出。
封存是看出他这一探是心生了怜悯,似乎不敢同自己讲这毒无药可解,便宽心安慰苏作道:“无妨。苏太医,你有什么说什么,万事我心里有数。”
“狼戎有一种巫蛊之术,混杂着伊赫勒草原特有种类的毒草,能制出一种奇毒。”苏作收回把脉的手,平静地望着床上躺着的封存是,他正阖着双眼,“这种毒叫息芦,四境之内无人可解。”
封存是笑道:“狼戎人自己的毒,他们也不会解?”
“是。”
“那我就用此毒抹他们所有人的脖子。”封存是的眉眼间有一种无形的威严,说话间若是有人看着这张面孔,就能发现这会让孩子气般的玩笑话都蒙上一层信誓旦旦的面纱。
放在旁人身上,这一定是一时气话。
但在封存是身上,却不敢笃定他一定不会这么做。
苏作在明棠的注视下写了一副方子,将毛边纸对折了两下,双手递给了一旁恭候已久的明棠。
“此方可暂时抑制息芦的毒性,防止毒药蔓延至周身。”苏作说,“只能保证三公子的伤势不会再加重,却很难让其病情有所好转。”
明棠接了方子,只冷冷道一声“多谢”,便在封存是的一个眼神下领会了他的意思,将苏作恭敬地请走了。
见苏作乘车已然走远,明棠便收了伞撤回房中来。
“陛下要杀狼戎质子。”明棠的发问如同一句肯定,二人先前定是早已聊过。
封存是微微扬了扬嘴角,示意明棠走近些,然后用只有二人能听清的声音说到:“蒲合迁苏不能死,但我却不愿放过他。既然是陛下的旨意,做臣子的遵命也不成,抗命也不是,倒是给了我一个机会。”
明棠思忖一番主子的意思,道:“活罪难逃。”
面前青年没了朝堂上玄袍衬出的威严感,这一发笑甚至多出来几分浪荡不羁的轻狂。
“今夜便动手,动作要干净。”封存是谈笑间便躺回了塌上,一只手枕在脑袋后面,另一只手拉来一床薄被,“去叫上程二公子,说做弟弟的从边川回来的匆忙,只准备了些薄礼,望他笑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