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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封敛意 ...


  •   望京坐落在天竟山麓的隻赫勒草原。在极北的边关瞭望大魏居中的中都,这是无数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才换来的海晏河清。

      封存是病得不轻,烧得已是意识迷离,一路颠簸地进了中都。轿子刚刚过了中都万盛门,就被泰和帝跟前的小太监德旺赶了个正巧。

      明棠搀着他主子下了车,德旺请出圣旨,一行人就这样跪在万盛门前。

      “陛下有旨,着边川采矿营校尉封存是即刻入宫面圣。”

      封存是双手高举,接过圣旨:“臣封存是,领旨。”

      德旺不给他好脸色,讪笑道:“封小将军,请吧。”然后便策马先行离去了。

      封存是的亲兵都是跟他一道刀尖火海摸爬滚打出来的耿直硬汉,见这小太监如今都敢骑在大元帅之子头上,怒得啐了一口,直骂道:“呸,没根的东西。朝廷大将也是他能辱没的?”

      封存是却不恼,笑道:“打狗也得看主人,是他主子有意折辱我。”

      李濯缨眼珠子转了转,把一大半话都咽下去,只留一句:“欺人太甚。”

      封存是摆了摆手,让李濯缨别再说了,然后道:“走吧……入宫。”

      ***

      泰和帝特许封存是的亲卫推着四轮车将他一路从正阳门推到霜华殿下。

      李濯缨是个心直口快、嘴把不住关的,封存是让他留在了宫外,只带了明棠一道。

      于是这一行便只是明棠、封存是、德旺三人。

      封存是烧还没退,一只手撑着脑袋,指尖不断揉着太阳穴。宫内时不时飘出一股子木材被焚烧后残留的焦味,熏得封存是眉头紧蹙,忍无可忍地问了德旺一句:“宫中何处走水了?”

      “封小将军,你常年不在中都,有所不知也是正常。”德旺用手中的拂尘指了指远处,“近日中都天气怪异,日前突然起了黑雾,貌若日月失序,天地间一片昏黑,当晚便有天雷降下。”

      “陛下贤明,八年前为祈风调雨顺百姓和乐,令督标府修葺了法塔天和,通体用得都是从冕州进贡的虹崖木。但哪儿料得这宫内也算得上是高楼林立,偏偏这福祚的天和塔被雷电击中!大火烧了足足三天三夜,生生将那法塔焚成了一座空架子。”

      封存是沿着德旺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真看见了一具不成模样的法塔残骸。仔细辨认一番,才发现刚刚一直在封存是脑中嗡嗡作响的声音并不是他烧出的幻觉,而是天和塔一片聚集的一片宫人在叽喳喧哗的声音。

      封存是心道:好一番粉饰太平的假象,天公轻而易举地将其识破,当真是可笑。

      “天和塔被焚啊。”封存是收回了目光,慵懒地躺向椅背,“这可不是什么吉兆。”

      德旺“哎哟”一声,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迎合道:“可不是。这连日的怪象和走水本就愁坏了陛下……边四州偏偏又在这时候送来战败的折子。”

      从军出身的人一贯不喜“战败”、“失利”这一类词,尤其听不得这些话的便是刚刚打了败仗又赔了半条命一双腿进去的封存是。这位封家三公子的脾气是人尽皆知的不好,若是有什么不中听的话入了这位小祖宗的耳朵,路过的老鼠都能被他踢一脚送去喂后院的猫。

      小太监德旺是泰和帝面前的红人,很会哄着这喜怒无常的暴君。有了皇帝给自己撑腰,区区一个战败的罪臣……他才不会考虑对方的感受。

      照德旺对封存是的“疏忽”来看,恐怕泰和帝对这次出战失利的封存是也很难有什么好脸色。

      明棠懂得替主上分忧,一路都没敢多说,如今却冷不丁的冒出来一句,算是替封存是问道:“陛下此意,是要罚三公子?”

      “咱家哪里有胆量去揣度圣上的意思。不过看圣上今日的架势,三公子你还是要谨慎点才是。”德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摆了摆拂尘道:“三公子,这前面便是霜华殿了,陛下只召见了您,确没召见明副官。若再令明副官推您上去,恐怕不合礼数,您看……”

      霜华殿为太始帝携初代挚玄司、督标府设计并修建而成,远远望去是八根红柱撑起,琉璃门嵌在其间的格局。殿前有大理石铺成的长阶九十五,取“八方来朝,九五至尊”的寓意。

      这攀登长阶对旁人来讲并不算什么难题,但对体力不支或行走不便者却是个不小的困扰。先帝体恤老臣,已经许多年不在霜华殿召见上了年纪或有腿疾而行走不便的臣子,这不成文的规定从前朝延续至如今的泰和帝一朝。

      只是泰和帝今日摆明了要给手握兵权的封家一个下马威。他天高皇帝远,奈何不了边四州的封无琊老元帅,但尽可折磨他那因残废而再不能驰骋疆场的小儿子。

      封存是对于封家来说,是一块保命的令牌。封家功高震主,皇帝早有不满。主动折损这未来大有可为的小儿子,便是他们保全自己的唯一办法。

      只是使用这张保命牌的代价,是赔上封存是的一生。让翱翔盘旋于边四州的骁鹰折断双翼,永远被囚/禁于中都,臣服于大魏的江山与陈氏一族。

      离了边川的鹰应该被磨去爪牙。
      封存是再清楚不过泰和帝的意思。

      明棠正欲斥责德旺,封存是却抬手将他那句话摁回肚子里去。他解了大氅丢在明棠的怀里,露出一身玄色官袍,肩膀上的护甲雕着一只金狮,威武的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獠牙,闪烁着地位与权力的光彩。封存是面不改色地将自己从四轮车上支撑起来,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德旺面前。

      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就好像他根本就没有落下什么伤,也不似传闻中那样武功尽失、腿脚不便。

      ……分明还是只健全的骁鹰,这样不堪一击的樊槛怎么关得住他?

      封存是习武出身,继承了父亲高挑的个头。他凑到德旺面前,足足高过对方近一尺,玄色的墨袍衬得封存是面色苍白,似鹰般锐利的眼神从上俯瞰过面前的人,好像要将他用目光生生切割成碎片。德旺被这威压压得眼神躲闪,刚刚小人得志般的讪笑早不知溜去了哪里。

      封三公子笑吟吟地做了个“请”的动作,还不等德旺说什么拒绝的借口,便说道:“德旺公公,劳烦您转达陛下,臣已到了这霜华殿下。只是做臣子的腿脚不便,恐怕要让陛下久等……”

      德旺虽然得了皇帝的势,终究不敢太对封家这样战功赫赫的武将之后蹬鼻子上脸。他只恨自己现在不能找个封存是不在的角落狠跺自己的脚,明面上却也只敢慌忙应合道:“封小将军哪里的话,咱家这就去跟陛下禀告此事。”

      “陛下宽宏大量,定能体恤敛意一片忠心。”

      封存是正了正衣冠,转手丢掉了明棠递来的拄杖,直着身板慢慢地向长阶上的霜华殿挪去。

      ***

      泰和帝并非先帝嫡长子,自寞太子薨后,先帝迫不得已才将皇位传于二皇子陈世康,是为当今圣上泰和帝。

      比起他那潜心钻研机械制造的“机巧王爷”五弟和无心朝政的“闲散王爷”六弟,他算是个老实从政,治世之才仅次于寞太子的。在先帝的一众子嗣中,算是除寞太子之外最好的储君人选。

      光昀帝思索再三,最终传位于二皇子。先帝驾崩后足年,陈世康改年号为“泰和”,称泰和帝。

      只可惜帝师云淮和丞相左叔僰都不甚喜欢这位二皇子,始终认为他与寞太子无法相提并论。陈贳康早年有过一段“励精图治”,却始终不得帝师与丞相二人认可。于是泰和帝便杀帝师,囚丞相,又借八年前的端西案发难丞相党与本就落寞的云氏一族,对其党羽处以极刑。又将怨气发泄在亲兄长寞太子身上,撤了对他追封的“坤化帝”封号,改赐谥号“寞”。

      称:
      寞太子。

      手下忠臣的“忠骨”多了,手中的冤魂也多了。泰和帝自八年前便害了癔症,总觉得有人会因为自己的行径而暴起弑君。常年遭受这般虚像的惊吓,变得暴戾而喜怒无常。

      只听霜华殿传出一声巨响,果真又是泰和帝陈世康掀翻了御案。案上呈放的奏折如已经扑扇不动翅膀的飞鸟,在挣扎间撒在殿下齐齐跪着的众臣面前。

      受封归义侯的李淇川并没像他人一般跪着,而是坐在虹崖木制的圈椅上。一旁托着盘子奉茶的小太监已经颤颤巍巍地抖了起来,李淇川却神色如常,从镶金的托盘上拿起一杯茶喝。

      当今皇上是李淇川的长姐所出,李淇川为泰和帝登基摆平了不少阻碍,又替泰和帝除掉了他的心头大患左相,成为了泰和帝的左膀右臂,担起“国舅”的名头。

      陈贳康无意发难舅舅,却怒火中烧,见自己已如油锅之蚁,对方却如此淡定,免不了一番抱怨:“朕见舅舅如此淡然,想必内心已有了对策。”

      “国舅,你说说看,此事朕应当如何处置。”泰和帝一边问着一边愠怒地坐在了狼藉的御案之后。

      李淇川抿了一口茶,这才不慌不忙的站起来对着泰和帝进言道:“陛下,臣以为,此次狼戎背弃盟约,擅自越过天竟山脉,又一路拼杀,妄图攻下我大魏望京城。无耻蛮贼如此背信弃义,陛下定不能轻饶!才能彰显我大魏朝国力之强盛,绝非他等宵小能侵/犯之辈。”

      “归义侯此言差矣。”程颐山将军离泰和帝距离最远,起身时身上的轻甲互相碰撞,动作间显得有些笨拙,“劲敌在前,自欺欺人能有什么用。”

      程颐山与封无琊都曾驻守边四州,此生最大的敌人便是天竟山背后“上马能击贼,下马作露版”的北游牧民族狼戎。他们半生与狼戎交锋,对这个劲敌了如指掌。

      他可再清楚不过,如今的大魏就是千钧一发,只靠封无琊的残躯撑着。什么国力强盛?都是外戚为了哄骗泰和帝编出的甜美笑话。

      程颐山卸甲不挂帅已许多年。如今的他不似当年那般策马一夜便能疾驰近千里,抬手一挥便能驱使兵马踏过土地扬起边关的尘——只是个备受鄙夷的高职衔、低存在,工作净是杂活根本上不了台面的承赡司尹。

      他在朝堂的位置从最前端一路向殿外退去,一步步变成了只能窃觇重臣与皇帝谈笑的局外人。

      收缴各大家兵权是泰和帝的心愿一桩,老实的程家家主程颐山便成了第一个被抓住辫子收了兵权的人。

      ……原因是程颐山不善言辞,也不喜欢参与那些费口舌的争辩。但唯独在丞相左叔僰和狼戎战事有关的事上,他从不松口。

      归义侯听到程颐山竟久违地开口,脸上流露出一种讥讽的喜悦。程颐山却横眉以对,转头看向了泰和帝:“狼戎早已不是归义侯口中说得那般弱小。陛下,臣以为虚张声势,扬我大魏国威之事并不迫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重新加固边四州界壕与防御工事,拨款边疆,调遣东南各州驻兵前去支援边四州,重新恢复“防秋”,令端西四州及时运送粮秣,以备不时之……”

      “程司尹,在其位谋其事,边四州的战事岂容你们承赡司置喙?”

      程颐山的谏言被打断,开口的正是同在军中当过差的都海沧。

      都海沧伶牙俐齿能言善辩,见程颐山无力反驳气得脸色铁青,便乘胜追击道:“就算是大战在即,这些事也不该你来提点陛下。反倒是承赡司今年需要从边川采矿营沿西南商马道押送至西三十六部的蛟禾,如今因封存是擅离职守,私自带兵前往前线作战,采矿营驻军全军覆没,而没了开采的人力储量严重不足。不知程大人是否有想好对策?”

      “都大人,程某人今日只为边四州战事而来,无意与你汇报押运货物与开采事宜。”程颐山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一生气便涨红了面颊,“请你莫要打断我与陛下的谏言。”

      说到“陛下”二字时,程颐山对着泰和帝做一揖手状。

      “你!”
      习武之人多半性情暴躁,加之都海沧并不似程颐山、封无琊这般真正上过沙场被真刀真枪磨练过的能将,骨子里就有一种纸上谈兵的轻狂和难以忍让的桀骜。见平日好欺的程颐山如今居然会反驳自己,一时气不打一出来,挥起左拳便冲着程颐山的门面砸去,踩得地上散乱的朱笔奏折,摔碎的瓷片发出各种声响。

      程颐山没打算躲,旁边干着急的德旺看一眼高坐殿上的泰和帝,又看一眼殿下胡闹的二人,实在是心急如焚:“都大人,程大人,陛下还在此,切莫御前失仪!”

      眼见都海沧抄着要把程颐山的眼鼻砸成一团的架势,李淇川没上前去拦,只轻咳两声。

      霜华殿的大门“砰”的一声大开,斜阳沿着镶金的木门框照映进来,来臣没向前走,就原地在殿前大声疾呼:

      “罪臣封存是,顽疾在身腿脚不便,面圣有误!”说话间他后撤右腿,先单膝跪下,又缓缓放下左腿,狠狠行了一礼:“望陛下恕罪。”

      也不知都海沧是因李淇川“制止”,还是因为封存是这发癫似的谒见属实让他感到吃惊,竟在一寸间停下了拳头,同殿上的所有人一样向殿门前跪伏在地的封存是望去。

      泰和帝被这几个莽夫吵得耳根不静,如今总算有人能让他们消停下来,眉头也不再压着,摆手示意德旺:“敛意从边四州一路颠簸赶来见朕,朕怎么会怪罪你呢。快到殿前来,让朕瞧瞧。”

      德旺领了圣意,迈着小步子毕恭毕敬地走向封存是,伸出手想要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封存是并不理会,看都不看便自己撑着地缓缓站了起来。

      这一串动作让他的下肢剧痛如被狼虎撕咬,痛在骨髓,他却依旧面不改色。

      对于一只常年饲养在边川的猛兽而言……受辱入京,遭阉人挖苦,于朝堂失去尊严与体面……每一桩事都在告诉他已经被圈养,要学会收敛锋芒,熄灭那些不现实的臆想……这比任何躯体上的疼痛都更加痛彻。

      敛意,敛意。
      封敛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注定了要面对这样的结局。

      他打个哈哈,再抬头时便是一张亲切可人的笑颜:“罪臣残疾之躯,让陛下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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