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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输天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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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鹰盘旋数圈,随着风卷起黄沙,落在边关望京的城阙之上。
站在此处,便可以从浑浊的天色中狡黠地窥探、眺望到远方的天竟山。
魏人开疆拓土时,说那雄起的山脉拦截了半分天色,阻绝了人世与异乡,言之凿凿自处便是天的尽头,是苍穹都终止的地方。高祖携军远征,亲自敲定了它的名字:
寰宇尽,碧天穷,是为天竟。
封无琊沿着无际的蛮荒之野望去,倒伏的大魏军旗,被击破的战鼓与士兵的残骸可谓尸横遍野。后人自然知晓天竟山并非人世的尽头,越过朝天阙,翻过天竟山,便是骁勇善战的烈马之背上的雄鹰之师狼戎。
只是此情此景下,封无琊只觉得眼前所见并非什么人间。两军交战之后,身为统帅的他心中万般感触。
一场战役终了,向上报的只是战死沙场的士卒的数量,走遍乡野与寻常百姓家,血淋淋的名字后面却都是一个个曾经活生生地站在亲朋乡党面前的人……
巍峨的天竟山,鬼斧神工的绝景朝天阙,一望无际的草野,一无例外被战争狰狞地血洗。
沙场是吃人的炼狱,这里哪里称得上是人间。
趁着封无琊恍惚的瞬间,望京驻军统领封栖木散了身后的守兵,独自一人登上城楼,行礼之间护甲与兵戈相碰清脆作响。封栖木缓缓执礼,对着面前有些沧桑的统帅唤了一声:“父亲。”
封栖木是封无琊的次子,而他的大哥八年前就战死在这里。
封无琊指尖轻轻敲在青砖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鸢卫何时能到中都?”封无琊微微颔首,示意儿子起身,“望京是你的地盘,你不必多礼。”
按鸢卫一日的脚程,由边四州最北的望京至中都最多也只需三日。
封栖木从怀中掏出一块挂坠式的怀表,说道:“若无差池,今日便能入京将塘报奉于御前。”
“前日便发出的塘报,三日才能送至中都,鸢卫的脚程不比从前了。”封无琊语气平淡,却有敲打封栖木治下不严的意思,“爹年纪大了,有些事你要上心。”
“哈日勒这场奇袭,望京的鸢卫、老斥候们为搏取一线生机,都以死相拼,死得死伤得伤……”封栖木叹了一口气道:“如今这批鸢卫是望京储备军中的预备着的,论资历能力都比不过那些受过专门训练的正统鸢卫。”
良久,二人都处于一种无言的静默中。
封栖木狠狠攥紧拳头,也表明了他死死抓住望京不愿让城池失守的决心。
“这一战我险失望京,已输掉太多,实在是输无可输。”封栖木又补了一句。
风卷飞沙,吹散了封无琊的鬓发。这匆忙又命悬一线的一战,让这位老将劳顿半旬,使他看上去又苍老了几分。
魏人对封老将军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他那一缕长度尚可的胡子,如今却在久战的煎熬中长成荒芜的银草。
封无琊被风吹得眯了眼,眉宇间却仍是武将该有的坚毅不屈,他声音有些沉重地说道:“粮秣没了可以转调,兵马伤亡可以再征,城池沦陷终能收复……但守卫大魏百姓是我们的命运,百姓的安危面前没有可能!”
“伯安,边四州不能再输了。”
***
封无琊没有再对儿子说什么,而是转头静静望着他。军务已毕,老父亲毕竟放心不下儿子,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敛尽锋芒的关怀。
卸下这身戎装,他二人也不过是大魏寻常父子,人心到底是肉做的。
封家的老大八年前就战死在望京城外不过百里的朝天阙,封家小辈四人,接替大哥照顾弟妹的重担便是从那时起压在了封栖木的肩头。八年刀峰血海中淬炼成的封家二郎,如今已是大魏剑指狼戎最利的刃,稳稳驻扎在两国边界的天竟山阳。
只是这柄大魏的利刃也并非常胜将军。狼戎奇袭望京,围困他们月又旬日。封栖木在此战中亦受创,浸了血的布条缠满了整个右臂。
封无琊关心道:“伤势无碍?”
“随行的军医看过了,并无大碍,将养一段时日便可伤愈。”说到这里,封栖木突然叹息道:“倒是三弟……他从边川采矿营调兵支援,本就是私自出兵,又吃了败仗,九死一生,落下残疾。”
说话间,封栖木不敢去看封无琊的眼睛。他知道父亲威严,从不在表面对他们兄妹几人有什么温和的关怀,却也见过身为一方守将的父亲在这八年间不止一次地寻一个僻静的地方,温一壶酒,为长子封居业之死而痛饮其悲。
如今,仍然是朝天阙,又折损了他最骄傲的小儿子。
为国之安危抛头颅洒热血是将士之本分,但身为人父,封无琊却也难放下儿女情长。
如今的封家一脉,封家大哥封居业战死朝天阙,封无琊谪守边四州四十余载,垂老之际尚不能乞骸骨,归乡安度余年;行老三的封存是不过弱冠三年,如今断筋截脉,成了连行动都不便的废人。
短短数载,封家子弟便要尽亡于边关之外朝天阙中了。对封无琊这位父亲而言,这是何等的哀痛,但这终归是一己私欲,一家之小情,于天地伟业之间,微若蜉蝣,淡如浮云。
若封栖木此时敢对上封无琊的眼睛,便能看到这位勇猛过人如同刀枪不入的铁骨男儿,大魏家家赞颂的国士无双,竟也会有眼眶泛红的动容瞬间。
天地之间激起的飓风就像是上苍的一声叹息。感慨英雄本色,也叹边川沙场险恶,夺人至亲,伤人至爱。
“废他一身武功而已,侥幸他捡回一条命。”封无琊用食指狠狠摩挲着拇指间的玉扳指,语气间是多年行军打仗的严厉,如同刚刚因心痛而泛红的双眼不过是飞沙迷眼,“朝廷忌惮封家已久,中都多少双眼睛盯着边四州,生怕漏过任何一个弹劾封家的机会。这种境况下,若老三平安无事的回来,那才是真正的死到临头。”
封栖木认同父亲的话,也明白封存是此番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却仍开口替三弟解释道:“三弟向来通兵法,行兵作战在我之上。他绝不是会被人轻易算计之人,此战实在输得诧异。”
“狼戎自八年前右贤王部胡沙虎在与居业朝天阙一战后,狼戎合罕呼尔勒靡与大魏谋定合约,以大魏每年送予狼戎二十挚玄司匠师和百万蛟禾为条件换取两国和平,调离右贤王部意图不轨的胡沙虎,两国互换质子,停战长达八年之久。”封无琊顿了顿,“望京一战,哈日勒思虑周密,可想其虎狼之心,蓄谋已久。恐怕我们休生养息屯田垦土的日子里,他和他的部下可没闲下来。”
封栖木眉头微蹙道:“您携辎重部队和守备军从锡林北上支援,三弟从边川携步兵西行绕后包抄,本是万全之策,但您在赤苔林遭遇哈日勒埋伏,鹰卫还不及将战报送往前线和望京,乌拓便后撤朝天阙将三弟剿了个措手不及。这一战巧合太多。”
“你是想说,军中有内应。”封无琊知子莫如父,自然明白封栖木这段有些曲里拐弯的话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狼戎就算在封栖木、封无琊两人军中安置了内应,也不该知道封存是的动向。封存是举兵的行踪并未于大军内公布,甚至是行至中途才派出鸢卫向望京传信的。封栖木知道消息都这样的晚,对方却好似对封存是的动向了如指掌,好似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这太可疑了!
话虽如此,但封栖木了解父亲的为人,封老将军神情如此淡定,势必是早有定论,如今已有了对策。封栖木便点到为止,没再多说下去。
“此事不急,叫你手下懂事点的暗中去查,一切没有定论之前,切莫打草惊蛇。中都那些豺狼虎豹们不比狼戎那些没头脑的蛮人好对付,眼下边四州吃了败仗,就该打起精神来了。倘若再有差池,封家老小的性命是小,守住国土是大。大魏的疆土一分一毫都不能让与那狼戎蛮匪!”封无琊拍了拍手,从旁边便走出一名副将装束的士卒,看上去与封家老三差不多年纪,“我已在塘报中替封存是请旨,叫陛下恩准他回京修养。名为将养,实为贬谪。”
“明棠,你且找你那新主子去,好生照料着。等中都的旨意来了就立刻收拾行装动身。以后离了边四州入了中都,不在封存是他老子兄长眼皮子下,你多上个心眼,莫叫他在中都生出什么事端来。”
唤做明棠的副将应声答复,随后便欲行礼退下。封栖木治下严格,对内却是个温顺的兄长,知道自己的弟弟封存是此去恐怕再难回来,也不免放心不下想要嘱咐几句,却被封无琊抬手拦下咽回腹中了。
在弟弟兵败返京这件事上斡旋,良久封栖木才似醍醐灌顶般想起一件怪异之事。
封存是包抄哈日勒不成反被哈日勒的副将乌拓围剿,兵败朝天阙,身中狼戎奇毒武功尽废,被自己的亲卫明棠救回。明棠于混战中身负重伤,一路策马疾驰回到望京城才侥幸救回封存是一条命,但这位亲卫却在翌日便重伤不治而亡。
那如今这位所谓的亲卫“明棠”,又是何人?
老元帅封无琊对封栖木的疑惑视而不见,转过身来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封栖木的肩膀,没等他开口诉说自己心中疑问,便带着几名侍从下城楼去了。
泰和八年,四境虽无动荡之象,却已有天崩之前的涟漪微波。
只是不知这一场不安的变数究竟是自边川吹向中都,还是自中都朝边川和西南商马道,悄无声息间便遮天蔽日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