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蝴蝶【藕饼/地笼】》红袖绮筵前

6、第 6 章

　　太乙走后，山河社稷图中倒是风平浪静了一段日子。

　　敖丙自从化形之后，每日服用炼化的混元珠丹药，配合荷塘中仙灵滋养，很快就从小奶龙渐渐脱胎，不但话说得越来越利索，身量也长得飞快，很快便和幼童哪吒生得一般高矮。

　　每天晚上，他仍旧住在哪吒的房间，怀中抱着那个左旋海螺，听哪吒给他读从宫中带来的一些仙家典籍，民间话本，真真假假，是否杜撰都不要紧，反正他也听不出来。

　　——自从哪吒获了伏魔功德，这一阵子天尊都没有再派法旨给他，他也乐得清静，索性不回天宫去住，以闭关为由日日泡在山河社稷图中，反正他受伤的事那帮老家伙们人尽皆知，再让他带病出征委实也说不过去。

　　闲暇时候，哪吒便拿了个鸡毛毽子和敖丙玩，这游戏敖丙十分喜欢，初时他还小手小脚，对方踢过来的毽子往往伸长了腿也碰不到，他也知是哪吒故意逗他，但是逗得急了时，就会蓄了眼泪，扁起嘴巴委屈生气，这时哪吒便刻意收了些力气，把毽子送到他舒服的位置上，哄得小龙渐渐起了兴致。等到他掌握了技巧，一颗毽子被他盘挑翻带踢出各种花样，哪吒这才也一分一分释出灵气，让毽子在两人中间盘旋往复，缠绕出绵绵不止的五彩弧线来。

　　这游戏往往一玩半天都很难尽兴，只是敖丙必竟年纪太幼，踢到最后力气不济，索性就躺在草坪上，化出龙尾泡进池塘里，不时撩起一池珠串，在阳光下划出道道彩虹。

　　哪吒坐在他旁边，用混天绫擦去他冰雪肌肤上的汗水，换来他调皮摆尾，嘻嘻笑着把一捧水兜头扬到他的身上。

　　这其间哪吒又逼着太乙替他炼了两次丹药，他师父每次都又怒又怨，但也拗不过他的性子，只得都依了他。

　　哪吒虽然一边放血，一边受着捆仙索的刑罚，一边要应付天帝每十日一次的责难，好在身边的小龙正在抽条一样长大，心智上也渐渐成熟稳重，透过他的样子，昔日的如月华芝树般的身影似乎渐渐回归，倒是成了哪吒在这难捱的日子里最大的快慰。

　　日子就这般过去了小半年，每过十天大鹏鸟便如期而至，照例向哪吒读了天帝的宣召，说来也是好笑，他与天帝都默认十日这个周期，偏偏还要派人来走这么个过场，想是为了在心理上给人施压填堵，哪怕让哪吒少睡一个好觉呢。

　　如此手段，堪称卑鄙。

　　敖丙躲在障眼法里，看哪吒长了身高前去接旨，许是这段时间与他厮混的都是幼年的孩童，如今看了少年俊逸不羁的模样，敖丙竟然有种陌生之感，他望着那个身影，眼中若有所思。

　　九天之上，万阙重楼。

　　天帝负手站在四海观照镜前，凝眸望着镜内风景。

　　六合八荒的各个角落在镜中不断闪现，瞬息掠过五湖四海，千峰万峦、市井街巷、农顷桑田，然而无论怎样看，也找不到半分印象中的身影。

　　天府星君手拿命盘，都快推演出火星子来了，冷汗一滴一滴掉在地上，他也不敢伸手擦拭，觑着天帝越来越不善的脸色，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天机星君则拼命翻着命簿，一边翻，一边在裤子上蹭手心的汗，怎奈汗越擦越多，整个命簿娟页都给搞得满是水渍。

　　“如何？”天帝终于发话了，金声玉振，蓬勃的法力压得二位星君扑通就跪下了。

　　“启、启禀陛下，”天府星君本着早死早超生的决心，率先说道：“这命盘上确实没有东……敖、敖光的命数，臣、臣不敢欺主，就连……连整个龙族……都，都算不出来……”

　　“整个龙族？”天帝的声音微微一压，天府星君立刻把头按在了玉砖上，“是是是……整个……整个。”

　　“天机，你怎么说？”天机星君掌管转世轮回，如今也只是叩首，“回陛下，没有、没有……”

　　天帝不耐道，“没有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陛下……龙族被禁术炼化，没有投胎，没有……没有转世……”

　　天帝沉默良久，袍袖拂过，卷起罡风如利刃般贴着星君们的头皮划过，吓得他们以头抢地，匍匐得更深。天帝已转身走出南斗宫。

　　原来在三界之内，五行之中，竟真的连一只龙都没有留下。

　　哪怕是支生魂呢？

　　果然都被哪吒说中了。

　　想不到闭关一千年，竟然能生出如此变故，天尊啊天尊，倒真是使的好手段。

　　不过，他倒也不是毫无办法。

　　“去宣太乙真人觐见。”一道法旨赫然送出千里之外。

　　哪吒此次自天庭返回，心中便充满了狐疑。他与天帝相看两厌，每次去不是被小惩大戒，就是被申饬责备，总之没有一回不见点血的。他自己反正是功法深厚皮糙肉厚，天帝爱罚就罚，他倒没惧怕过一点。哪知这回觐见，天帝一反之前的满脸厌憎，反倒与他聊起家常，什么年纪几何啊，家中父母是否健在，可有意中人是否要婚配啊等等鸡毛蒜皮家长里短之事，把哪吒恶心的够呛，忍不住又出言怼他，只是这回，预料之中的惩戒并没有出现，天帝摆一摆手，让他好自为之，莫辜负天道予以的种种荣宠，说罢，便将他打发回来了。

　　天帝越是这样，他越是摸不清头脑，回到山河社稷图中，仍未猜透关窍。

　　敖丙正在房内发呆，看他回来，忙迎上前去，先去看他脚踝，哪吒的脚踝骨节流畅，瘦削有力，镣铐束缚虽紧，好在皮肤上并无新伤，他生怕用了障眼法，凑近又摸了摸，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此时的敖丙身量已拔成十四五岁的少年，生得清雅眉目芝兰气度，哪吒却在见到他时变回了幼年模样，鼻孔朝天，大耳招风，两人一高一矮，只不过与之前相比高矮转置了，但是这美丑却是一成不变。

　　看到敖丙莫名紧张，哪吒哈哈一笑，“怕什么，小爷没事，你不知道那天帝老儿多搞笑，问了我家里人，又问我有没有相中的仙女，真是把他闲死了。”

　　敖丙倒并未像他一般轻松，皱眉道，“你每次去他都为难你，这回突然手下留情，莫不是打了别的坏主意？”

　　哪吒不知他怎么突然多出这些想法，“阿丙，这都不是和该操心的事，你还小，只管看你的书，练你的功就好。”

　　敖丙对此颇不认同，他认真道，“我并不是什么都不懂，你别把我还当小孩。”

　　哪吒回头打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还是幼童的形态，有点尴尬的化出本身，年轻的中坛元帅长腿一蹽，迈步到敖丙身前，用手量着两人身高，果然比敖丙稍微高出半个额头，“还说自己不是小孩？”他的声音有些得意，“个头还没追上我呢，想学老学究说教，等你长高再说吧。”

　　敖丙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你便不说，我也知道，又何必瞒我？”

　　哪吒奇道：“我瞒你什么？”

　　“你瞒了我被天庭召见的原因，若不是我，你也不会惹祸上身。”

　　“你在说什么啊阿丙？”哪吒满脸狐疑，“莫不是这回丹药出了问题，吃了之后觉得哪里不适吗？”说着便来摸敖丙额头。

　　敖丙把头一偏，错过哪吒的手，“我在这里，终究会拖累你。”他低声说道，“如今我长大了，也该去闯自己的路，免得早晚害死了你。”

　　哪吒这次真的惊了，“你满嘴说的什么胡话！谁告诉你你会拖累我？”早上走的时候明明好好的，晚上回来就变得如此诡异，哪吒眼眸幽深，声音压低几分，“出去闯自己的路？你这是什么意思？”

　　敖丙看着他绷紧的面孔，下意识退了一步，哪吒黑阗阗的眼睛隐了怒意，“谁在你这乱嚼的舌根，说。”

　　敖丙轻轻咬着嘴唇，忽然抬手摸了下龙角，“你为何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是妖？”

　　“胡说！”哪吒大怒，“什么妖，谁说你是妖！你就是你，天地间没有人能替你定义！”

　　“龙族即妖族。”敖丙硬声回道，“不但是妖族，还是个为祸四海的妖族。天尊和天帝都要拿我而后快，你把我藏在这里，于你能有什么好处？你是神仙，难道要一辈子受我拖累，偷偷摸摸在这里不敢见人？”他转身去推房门，“就连你脚上的捆仙索，都是被我害的，哪吒，我不能一错再错，咱们今日便分开罢。”

　　房门洞开，门外春风斜斜，夕阳温软，敖丙向前迈了一步，身后声息皆无，他再迈前一步，还是没有动静。

　　——不太对。

　　于是他停步回身，想要再说几句，却看哪吒施施然坐在桌子上，跷着双腿，脸上似笑非笑。

　　“你……”敖丙竟有点不知所措。

　　“走啊，怎么不走了？”哪吒脸上露出和气的笑，甚至还做了个手势，“怎么，还要我送啊？”

　　敖丙被他将在这里，反倒不好直接走了。“你照顾我这些日子，我还没和你道谢。”

　　哪吒仰天打个哈哈，“客气了，不过你要谢，我便收了，你若要走，也请自便。”

　　敖丙面上更觉尴尬，僵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想了想，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哪吒脸上慢慢凝起一层寒冰，他一扬手，一道业火现于掌间，猛然一扬，熊熊火光崩出轰隆山响，门前眨眼间便被烧出一个数丈深坑，再看敖丙，已然倒掠出去，在远处站定。

　　哪吒双手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烬，冷笑一声，“跑得倒快。”

　　下一刻，他自空中陡然闪现，火尖枪狂啸破空，枪缨似火，烈焰如炽，一枪穿云！

　　——“把敖丙给小爷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