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蝴蝶【藕饼/地笼】》红袖绮筵前

4、第 4 章

　　双失忆梗有虐

　　峰峦叠嶂，云雾缭绕，古老的仙树丛中，一方莲花池静静绽开，宛如独立天地，隔绝了三界的喧嚣。

　　池水清澈如镜，倒映天际流云，仿佛将整个天地都纳入怀中。池中莲叶如碧，层层叠叠，宛如仙子的裙裾，成群的锦鲤从莲叶下游过，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两只大赤虾挺着长长的螯，正在互相角力，旁边荷叶上，一只青蛙猛地跳过来，正落在它们之间，有只虾立足不稳，顺着荷叶滑到了水里，扑咚一声，溅起一捧水花。

　　一只幼龙正蜷在荷叶下睡得正香，被跌下来的赤虾一砸，整个身子吓得一激灵，一头就扎进旁边的石缝里，只剩下冰白色的尾巴在外面无助地拍打。

　　赤虾小心碰了碰它的尾巴，说道：“阿丙，对不住啊，刚才是我不小心压到了你。”

　　幼龙没有反应，尾巴也不敢动了，头又往石头后缩了缩。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赤虾看它这样，更加不好意思。惹祸的青蛙也跳了下来，瓮声瓮气地说，“是我阿青不好，我本来想劝老赤它们别打架来着，没想到老赤脚下这么滑。”

　　赤虾冲它扬了扬螯，又转头去看幼龙，“阿丙，你听见了吗？”幼龙阿丙仍然埋头不肯出来，过了半晌，僵硬的尾巴缓缓放松，向它们摆了摆，算是对此做出回答。

　　老赤和阿青看它这样也无计可施，两只重新跳上荷叶，另一只赤虾围过来，小声道：“还是老样子？”

　　阿青点点头，“都来了三个月，还是这样不吃不喝不说话，有点动静就往石头里钻。”

　　“胆子这么小，不知道是什么族类。”赤虾乙说。

　　“它身上软软的，连只螯都没有，打起架来肯定吃亏，看着怪可怜的。”

　　“说不定以前在外面被别的妖欺负怕了，有点声音就躲起来。”

　　“幸亏我们这里都是好妖。”

　　“我倒是知道了阿丙的身世。”一只老龟施施然游过来，它活了三百多岁，是这荷塘中年纪最大的妖。

　　阿青好奇，“你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又是从哪听来的？”

　　“昨天大鹏鸟来，它和我说的，阿丙这样子，不是鲵鱼，就是鳗鱼，总之是一种不常见的鱼，不过它年纪太小，还没有长开罢了。”

　　“大鹏鸟又来了？十日之期这么快就到了？”

　　“是啊，神君明日又要觐见天帝了，不过这次它顺道也看看我，说起来，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三百年以前，我还只是个龟蛋的时候……”

　　“龟公公，你又要开始啰嗦了。”一条锦鲤游过来，一身鳞片金光灿灿，“快晌午了，你们几个都不吃东西吗？”

　　“对对，要多吃些灵藻，好有助修行。”

　　“怎么神君今日还没来喂阿丙呢，阿丙不和我们在一起吃，这胃口可真有些刁钻。”

　　“龟公公不是说了吗，它这种鱼很少见，有些怪僻也是正常的。来来，我这灵藻分你一些。”

　　阿丙躲在石后，过了半晌没有别的动静，便慢慢探出脑袋，小小的龙角轻轻摆动，似乎在感知危险。

　　又过了一会，觉得暂时没有大碍，它便一点一点游出来，找了片鹅卵石，打算继续趴在上面睡觉。

　　哗啦一声，一只手凭空伸出，抓住了阿丙后脖上的软肉，它吓了一跳，尾巴刚要拍打，另一只手已经托住龙身，把它轻轻抱进了怀里。

　　“是我，别怕。”

　　阿丙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便放下了心，还往对方的手里亲昵地蹭了蹭，用行动表示自己知道了。

　　哪吒抱着阿丙，从荷塘边走到树下，行动之间脚上蹽铐哗啦啦响，磨着他赤裸的脚踝，他浑不在意。树下放着两个石凳，哪吒坐了一个，把敖丙放在另一个上，就好像朋友对坐一般。

　　然后他咬破指尖，将冒着血珠的手伸到阿丙嘴前，“吃饭吧。”他说。

　　在黑沼大狱中，敖丙肉身不堪折磨，临死前将灵珠之力渡给哪吒，与他体内的魔丸之力相结合，分离了五百年的混元珠终于合二为一，助哪吒冲破大狱。后者用这混元珠之血锁住了敖丙的元神，再用万年仙蚌滋养肉身，化成如今这只幼小的龙。

　　算下来，它不过才三个月的年纪。小龙眼睛还不能视物，也不能说话，它只能靠哪吒日日用混元珠之血喂食，好在混元珠集的是天地灵气，每喂一次，于它的修为就大有进益，要不是当初伤损太重，此时本来应该可以化成人行，好在山河社稷图里时光漫漫，化形也不急于一时。

　　彼时的小龙还不知道自己每日里吃的是什么，只是熟悉的味道抵在嘴边，就自觉地吮吸起来。哪吒看他它吃的欢快，伸出空余的手，捏了捏它小小的龙角。

　　小龙的动作停了一下，把头一甩，神情有些不满，哪吒笑着停手，在它背上轻轻拍抚以示安慰，小龙这才继续。

　　一时吸食完毕，它盘起身，粉色爪子搭在肚皮上，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

　　哪吒伸出手指戳它，被它用爪子反握住指尖，柔软肌肤相抵，就如同两人拉着手一般。

　　静日绵绵，柔风阵阵，难得的岁月静好。

　　一人一龙玩了一会，哪吒便又把小龙抱回水里，龙族遇水而生，这方幻化出的池塘是山河社稷图中灵气最汇集之处，小龙在这里休养生息，最是有助修行。临走之前，哪吒在它耳边叮嘱，“我明天要出去一趟，你不要怕，安心在这里等我回来。”

　　小龙的尾巴在他手指上不舍得缠了缠，又轻轻地在掌心拍打几下，哪吒知道，这便是让他放心的意思。

　　三个月前，哪吒私自砸毁了黑沼大泽的镇灵碑，天尊震怒。昆仑山上十二金仙各显法相，万千弟子在玄都洞前列阵，共同审判这胆大妄为的中坛元帅。

　　哪吒一身鲜血，满面劣色，还没有从激愤中冷静下来，梗着脖子站在殿前，是太乙真人一声断喝，用一股大力压的哪吒跪了下去。

　　“这逆徒自小顽劣，都是弟子疏于管教的缘故。”太乙真人跪在他身边，把他的罪责都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最后恳请师尊看在哪吒是一心一意降妖除魔的份上，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天尊问，你收了一千只妖，全了我教中伏魔功德，有功当赏，可是你毁损了仙家宝物，论罪当罚，你是要赏罚分明，还是要功过相抵？

　　罚是一年内带上捆仙锁，封去三分之二的法力，赏是可以随意要一件仙家宝物。

　　功过相抵则是白玩一场。

　　太乙真人拼命向他使眼色，白玩就白玩，我们来日方长，总好过要遭一年大罪。

　　哪吒答，罚我认，功我也要，赏罚分明，请天尊赐我法宝。

　　太乙真人在一旁气的只拍脑门。

　　天尊于是问他，你要什么？

　　哪吒答：生肌养髓丹。

　　何用？

　　哪吒站起身来，解开了衣裳，露出后背密密麻麻的血痕，足有72道之多。

　　金仙皱眉，太乙变色，天尊沉吟不语。

　　半晌，天尊扬起手，琉璃宝瓶从天降落，稳稳地落在哪吒怀里，与此同时，还有一副脚镣凭空而出，锁住了他的双踝。

　　——捆仙锁，除了封锁灵力，每日还有三个时辰收力绞紧，力道足以捏断普通人的骨头。神奇的是三个时辰之后便又自愈，不是受刑之人压根不了解其中的门道。

　　直到众仙散去，留在最后的无量仙翁才向天尊道，师尊，哪吒真的破了擒妖簿，捉满了一千只妖？

　　最后一只，真的是龙族的敖丙吗？

　　天尊端坐法坛，周身仙云拱卫，灵光缭绕，他左手拈花，右手捻须，眼望群山脚下人行如蚁，许久许久，向自己的大弟子莫测一笑。

　　哪吒用仙笔从山河社稷图走出，门外六丁六甲已等候多时，见到他躬身行礼，哪吒嘴角边扬起冷笑，踏上风火轮径自先行，身后天兵紧随而上，浩浩荡荡前往天庭。

　　九天之上，苍穹之巅。

　　玉柱雕栏堆砌如海，层层宝顶绵延如雪，琉璃瓦顶闪耀着七彩光芒，仙鹤翱翔，百卉千花绽放的无穷无尽。

　　天兵在前引路，去的却不是天帝日常理政的大殿，而是千廊万厦之中的一间偏殿。哪吒在无数的环廊殿宇间绕的头疼，无论来几次，他都别想记住一点路，等到回过神来，偏殿前宫娥蹁跹行礼，向内禀道：“三坛海会大神、中坛元帅哪吒觐见。”

　　一个至高无上的声音自殿内传来，“宣——”

　　哪吒在心里腹诽一句，面上收了狂妄之色，入殿行礼。头顶赫赫煊煊的神威压降，周遭静得呼吸可闻，只有天帝的御笔在纸上徐徐写字的声音。

　　他不开口，哪吒也不能起身，二人就这么一坐一跪，御殿前的天鸟来回吟唱着飞了几个盘旋，玉漏滴嗒，把时间拖延到绵绵无极。

　　直到最后一笔朱批写完，天帝收笔，端详着案前的字，这才抬眼说道：“这是你我二人第九次见面，下次见面便是第十次，爱卿在这跪了许久，还是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他看起来比想象中年轻很多，既不是长胡子老头，也不是秃顶大腹偏偏，相反面容俊朗，萧疏轩举，气态雍容，神威浩达。哪吒向他拱一拱手，说道：“倘若陛下对臣提的问题还是那几个，那臣对陛下确实无话可说。”

　　天帝似是意料之中，点头道：“你这魔丸果然顽劣，难怪当初天尊要引天雷灭你。”

　　哪吒一笑，“陛下要是看不惯臣，大可再引来一阵拨雷，臣倒也无所畏惧。”

　　“罢了，如今你是我天家神将，留着你还要斩妖除魔，造福社稷苍生。”

　　“苍生？”哪吒冷笑，做恍然状，“原来陛下也心念苍生，但不知被您亲手灭掉的龙族，是不是也算苍生之一？”

　　天帝瞳光微微一收，先前他看起来还算和蔼，此刻神光乍放，一阵逼人的君威如大山般压迫下来，哪吒脖颈和双肩同时一沉，整个身躯不由自主地被强压到了地上。

　　他不但起不了身，更说不出话。

　　汹涌的神力压迫得周身骨骼咯咯作响，哪吒咬紧牙关，将闷哼和舌尖血一并吞咽了下去。

　　这般僵持片刻，天帝缓缓收回神力，哪吒失重般一头栽在玉石金砖上，但他立刻直起脖子，向天帝狠狠瞪了一眼，似乎在说，小爷不服！

　　天帝斜睨他一眼，懒得和这混小子计较，说道：“和我说说灵珠临死前对你都交代了什么话。”

　　哪吒缓了一会，回道：“之前臣已回奏，他重伤难愈死的突然，并没有交代臣什么。”

　　“连他父亲的下落都没和你说？”

　　“陛下想必忘了，为了知道东海龙王的下落，您的人折磨了他足足五百年，如今他身死解脱，又何必再把这个杀身之祸告诉给我呢？”

　　说到“折磨五百年”几个字时，他敏锐的捕捉到天帝眼中漾起一波碎光，这和他之前的猜测近乎吻合，于是索性再加一把柴。

　　“三界都说东海龙王早在五百年前就已死在禁术中，他的儿子敖丙就是世间的最后一条龙，如今敖丙已死，世上再无龙族。陛下若是不信，大可以派人去下界寻找，看看还能不能再找出一条龙来。”

　　“陛下，早在一千五百年前，您让东海龙王去镇守海底妖兽，不就是为了灭掉整个龙族吗？”

　　卡拉一声，哪吒脚踝处的捆仙锁剧烈收缩，锋锐的边缘割破肌肤，拉出深可见骨的血痕。天帝威严的声音想起，“中坛，你僭越了。”

　　哪吒忍住剧痛，眼光轻蔑，咧开了嘴哈哈大笑。

　　这笑声让天帝的眉头越皱越紧，但他没有继续动怒，只是说道：“你故意激怒朕，是怕朕发现你隐藏的秘密吗？”

　　“陛下明鉴，臣没什么可怕的，”哪吒耸肩，混不吝的一晒，“烂命一条，随时拿去，早死早投胎。”

　　“你若存了死意，”，天帝的声音带了些冷诮的讥讽，“当初灵珠死时，你为什么不跟了他去？”

　　哪吒笑的更甚，“陛下空活了万年，却不知世上有一种感情，是知已与爱侣间的灵魂契合，敖丙用全部力量回护了我五百年，唯一的愿望就是让我好好活下去，我又怎能辜负他的期待，这般不负责任地随他而去呢？我便是要代替他在这世间好好活着，替他去看没见过的风光，过他没过上的舒心日子，圆他那些没能实现的梦想。我与灵珠彼此一心从无贰意，他始终在我心中，只有生别，绝无死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死？”

　　天帝看他越说越是快活，神采飞扬，宛如体内生出另一灵魂，正脉脉温柔与他对视，而哪吒的眼中，亦看着那虚空一处，一汪深情，百死不回。他忽然觉得疲惫透了，哪怕道法无极，竟也说不出多余的一个字，于是天帝挥挥袍袖，竟自离了御座，化作金光消失于殿内，而哪吒眼望那幻想出的影子，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了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