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腌臢巷的合欢宴 ...
-
巷子深处屠夫陈家那柄解腕尖刀,总在寅时三刻泛起寒光。陈三的油毡围裙浸透了三十载血气,指节缝里嵌着洗不净的脂膏。他剖开畜牲喉管时最是讲究,刀尖斜斜一挑,暗红血浆便顺着青石凹槽蜿蜒成蛇,流到第七块砖缝处恰好凝住。褪毛的大铁锅终年滚着浊浪,白汽裹着畜牲临终的颤栗漫过瓦檐。
卯正第一缕晨光劈开鱼肚白时,他早已将赤条条的肉身码成胭脂色的山。油纸包上总沾着半片湿漉漉的梅花瓣——昨夜又忘了关窗。巷口寡妇来割肉总少给三个铜板,他也不恼,刀背在砧板上轻轻一磕,震落的霜屑混着肉星子飞溅。有人说见过他蹲在血泊里和猪头对视,黑曜石般的眼珠映着残月,倒比对人更添三分情意。
巷口的油腥气还浮在青石板上,陈三的斩骨刀已沾了第三层血沫。案板上的猪肋条泛着粉光,他眼皮也不抬地剁下去,刀刃却在半空滞住了——油纸包着的鲜肉忽然失了颜色,整条巷子像被谁掀开了蒸笼盖子,白茫茫的热气里游进来一尾金鱼。那姑娘立在包子铺蒸腾的雾霭里,晨光正巧漫过瓦檐淌下来。她耳后碎发染了金箔碎屑,月白衫子透出里头藕荷色抹胸的影,是宣纸上洇开的工笔画。蒸笼揭开的刹那,白雾缠上她脖颈,倒比陈三案头那挂还冒着热气的猪肺更莹润三分。
"劳驾,菜肉馅的。"白蔓笙开口时睫毛沾了露,陈三的刀尖便跟着颤。油条在沸油里翻身的声响,磨豆浆的石碾子吱呀,都成了她腕上玉镯碰着蒸笼边沿那声"叮"的陪衬。
日头攀上她衣襟绣的缠枝莲,金线突然活了似的游进领口阴影里,教人喉头发紧。陈家媳妇的铜元砸在案上,陈三才惊觉自己切了手指。血珠子滚到沾着肉沫的砧板上,他胡乱抓了把香灰按着,抬眼时那抹月白已游到巷尾。青石板上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发梢还沾着未散的金粉,走过之处连苔痕都成了洒金笺上的墨迹。私塾门环响动时,陈三正盯着案板上的血渍发怔。那抹红竟比不得姑娘耳垂上晃悠的珊瑚坠——日头底下透亮的红,像浸在甜白釉里的胭脂膏子,晃着晃着就化在早市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里。
他忘了给买蹄髈的婆子找钱,满脑子都是那截从蓝布包袱里滑出的水红色绢帕,帕角绣的并蒂莲,倒比肉铺梁上悬着的风干火腿更鲜活些。瓦当上的露水终于坠下来,正巧砸碎在姑娘方才站过的青砖缝里。他望着巷尾那扇缓缓打开的乌木门。日头又高了三分,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肉案前。陈三盯着那道纤影跨过血水横流的水沟,杭绸下摆掠过满地狼藉,竟比城隍庙壁画里的飞天还要轻盈。直到巷尾传来私塾门枢转动的吱呀声,他才惊觉刀刃已深深楔入案板。猪肉的血腥气重新涌进鼻腔时,铜钱上的红绳早被攥得发烫,而青石板上的水痕正映着碎金般的光斑,像谁遗落的珍珠耳坠。
城隍庙的横梁柱上悬着七七四十九盏人皮灯笼。我未开灵智时,总爱蜷在灯笼褶皱里舔舐灯油——那些油脂是从难产妇人腹中刮来的,混着紫河车的腥甜。直到某个中元夜,一个穿月白长衫的少年跪在神像前,生生剜出自己左眼填入灯芯。
"这枚眼珠子换十年阳寿。"少年嗓音清泠,断眶处却不见血。城隍泥塑突然裂开嘴角,青面獠牙的判官从壁画里探出手,指甲缝里卡着十枚铜元。我吓得跌进功德箱,依稀记得少年长衫之下皆是白骨。
二十年前城隍殿成了焚妖的佛龛,孽火里我瞧见那截脊骨泛着鎏金——原是判官笔上脱落的舍利子。白猪驮着我撞向庙门时,我趁机将那段滚烫佛骨咽入喉中,任它在脏腑间烙下梵文咒印。这偷来的佛门法器,正合该与我妖丹缠作并蒂莲,方不枉他脊梁上浸透的三十年香火。
我在乱葬岗醒来,露水蚀透衣裳,身下垫着半截烧焦的猪尾,体内妖丹裹蚀了那骨熔作金线,塑了我的四肢血脉。鼠精蜷在荒草里成了人形。白蔓笙三字在喉骨间滚过时,总扯出半截焦黑的梵文——原是那夜火场里,我将他姓名嚼碎了混着妖丹,生生烙进命簿的夹页。
我在妆奁里摸出象牙梳,梳齿间缠着灰白毛发。每日子时都会就着月光梳头,发丝落在青砖上会扭成细小的鼠尾。我原是阴沟里见不得光的鼠,偏生得了机缘化人形。青白面皮下总疑心还拖着条腌臜尾巴,走夜路时总要回头数三遍脚印——做人原该挺直脊梁的,可背人时,还总习惯佝着背贴墙根。偏偏城隍殿里的判官笔,悬在我偷来的人寿上,迟迟不肯落款。
那年老庙祝案头的油灯熏黄了半卷《女诫》,我偷学的字句在舌底嚼出血腥气。如今立在私塾青砖地上,戒尺敲出脆响惊散顽童,倒真像个人模人样的女先生。对着铜镜梳妆,菱花镜里映出朱唇皓齿,新裁的素色旗袍晃得人眼晕。有瓦遮头,有米果腹,城隍往事早锈在旧年风雪里。偏生檐角铜铃总在无风时晃,青砖上影子里缠着道不可言说的疤。每逢朔月我便发烫,倒似陈三那柄斩骨刀在舌根上雕花——他名字的最后一笔,正勾在我妖丹最嫩的软肉上。
梅雨季的肉案总泛着铁锈味。陈三剁骨时总把油布围裙系得紧些。刀刃破开筋膜时,血水便顺着青筋虬结的小臂蜿蜒而下,在手腕处凝成一道暗红溪流。他嫌雨丝沾身湿烦,索性赤膊上阵。古铜色胸膛蒸腾着白雾,脊椎随刀刃起伏若游龙。
汗珠坠入肉案缝隙时,总惹得围观媳妇喉头轻颤。巷尾私塾新来的女先生经过,碎花旗袍摆扫过湿漉漉的青石板,他听见铜铃在响。
铜铃挂在私塾门楦上,锈得辨不出原色。白蔓笙用帕子捂住口鼻,止咳药水在胃里翻涌,目光却黏在陈三肩胛凸起的骨棱上——那处月牙疤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像被兽齿撕咬过,也像被火舌舔舐,更像某年功德箱豁口啃噬的齿痕。案板震得凶了,铜铃也跟着颤,几粒木樨花从她发髻坠落,甫沾地便化作灰白鼠毛。
“白先生,您的伞。”陈三递还她清晨忘在肉铺的油纸伞。伞柄残留着温热,混着他指缝洗不净的腥檀气——是宰杀时牲畜喉管爆开的味道。
白蔓笙接伞时指尖蹭过他掌心茧,两个人都瑟缩了一下。
巷子更夫私下与人窃语,说私塾新来的白先生畏光,窸窣啃食声总在子夜响起。我确在嚼猪胰子——陈三给的,他说能治咳疾。油纸包搁在肉案上,渗着血丝,像裹着半颗怦跳的心脏。咬破那层筋膜时,恍惚看见白发少年在月下剖开自己的腹腔,摘出热气腾腾的脏器递来。我尾椎窜起电流,踉跄后退半步。记起屠夫陈三掌心茧纹竟与当年白骨少年脊刻如出一辙。
"当心青苔。"陈三虚扶我腰侧,粗粝手指擦过旗袍盘扣。他后颈新剃的发茬混着雨水滑进衣领,我嗅到宿命发酵的酸味。二十年前乱葬岗醒来时,我枕着的那半爿焦黑猪尾,也泛着这般铁锈与草木将腐的腥甜,撞得心口生疼。雨幕渐浓,陈三赤膊上的水痕蜿蜒如泪。我撑开油纸伞的瞬间,瞥见他肋下两处凹陷的骨痕——是当年驮我逃命的少年缺失的脊节位置。
"明日..."陈三忽然扣住伞骨,喉头滚着闷雷,"可否劳烦白先生教我认几个字?"伞骨在陈三掌心发出细微的呻吟。
我望着他指缝渗出的雨珠正顺着竹节纹路蜿蜒,恍惚看见二十年前功德箱里跳动的铜钱,也是这样蜿蜒着爬进我的喉管。
"认什么字?"我尾音发颤,发间木樨花簌簌成灰。
陈三不答,却从案板下摸出本黄历,血指印在泛潮的纸页上洇成合欢花:"这上头说明日宜嫁娶。"
雨丝骤然加密,将肉案冲刷成暗红的琥珀。陈三肩胛的月牙疤泛出珍珠母的光泽。他忽然逼近半步,沾着猪油的食指划过我旗袍立领,"白先生身上总带着春汛的潮气。" 我看见陈三眼底金芒大盛,与雷雨夜城隍庙跃动的火舌如出一辙。
油纸伞突然脱手翻转,露出伞骨间黏连的蛛网。陈三接伞时小指勾住我襟前盘扣,玛瑙纽子崩落坠地,惊起积水里沉睡的蜉蝣。我锁骨一凉,二十年未现形的鼠尾竟在尾椎蠢蠢欲动。
"当心!"陈三突然揽住我后腰疾退三步。街角冲出的黄牛撞翻肉案,半扇猪肉正落在方才立足处。血水喷溅在我旗袍下摆,晕染出红梅吮血的艳色。我嗅到他腋下蒸腾的汗气里,混着当年雪白巨猪背脊的草木腥。
"白先生的药。"陈三从满地污血中拾起琉璃瓶,裂纹间渗出的止咳药水正与雨水缠绵。
"明日亥时三刻,我在护城河柳堤等先生教字。"陈三说"教"字时舌尖抵着齿关,像在咀嚼某块脆骨。我望着他弯腰收拾狼藉的背影,胸口金线突然灼痛——陈三后颈的疤,状若火舌舔舐的痕。
暮色降临时,我在妆奁前拆开发髻。灰白鼠毛落在象牙梳齿间,竟自动编成同心结。铜镜突然蒙上水雾,镜中浮现的却是少年白骨森森的手掌,正从功德箱里掏出沾血的银元。
远处有人在唱《牡丹亭》的残句。我将木樨花幻化的发簪刺入掌心,血珠滚落时忽然轻笑。护城河的柳枝浸饱了盛夏潮气,垂进水面便成了蘸墨的笔。陈三的斩骨刀搁在青石板上,刀刃映着粼粼波光,竟比私塾里那方歙砚更润三分。
我数着青石板上的水渍,忽见涟漪里浮出张焦黑猪脸。二十年前驮我出火海的畜生正用獠牙搅动倒影,河底淤泥突然翻涌,咕嘟咕嘟吐出成串铜钱——每枚孔洞都嵌着颗浑浊眼珠。
"白先生可知'豕'字怎么写?"陈三的呼吸喷在我后颈,混着猪胰子腥甜。他粗粝手指划过我掌心,顺着掌纹游成符咒,"甲骨文里是献祭的畜牲。"
河面忽起旋涡,我的月白衫子被风鼓成帆。
"当年你吞的脊骨..."陈三突然掐住我腕子,金线在皮下暴突如蚯蚓,"是我胞衣血丹。"
我忽地笑出声来,腕骨在金线绞缠中咯咯作响:"陈三啊陈三,你当我是馋那点血丹?"喉间漫上铜锈的涩,混着当年偷咽的供果酸,"那年乱葬岗的露水蚀得人发疼,我蜷在你烧焦的猪皮上数星星,数来数去都是功德箱里我吞过的铜元数。"
陈三的獠牙抵住我颈脉,我嗅到他骨缝里渗出的草木腐气——原是与我同源的孽债在发酵。尾椎窜出的鼠尾缠上他腰腹,尖牙撕开他心口溃疮,"那年中元夜你剜眼换寿,惊我掉进功德箱,我叼着半块铜元,啃了整宿才嚼出人味。"血顺着金线倒灌进喉管,我尝到了一丝陈年梅子酒的酸涩。
彼时他尚是白骨森森的阴鸷少年,我不过是偷灯油的小鼠,功德箱裂开时他剜出脊骨的模样,倒比城隍像更似尊真神。
"我吞的不是血丹..."指尖抚过他暴突的颈脉,"是那年你驮我出火海时,猪鬃扫过我眼睫的痒。"陈三的瞳孔忽地裂成两枚铜元,映出我青白面皮下未褪的鼠相。我衔住他碎裂的腕骨,任功德箱金线勒进皮肉:"这世道逼妖成人要蘸血吞骨,可我总想着...若做不成人,与你做对棺材里的艳鬼也好。"
檐角铜铃骤响,惊散了我们交缠的发。我摸到他后颈火舌舔舐的疤:"你道我贪寿数..."血泪滚落时,我扯开衣襟露出金线烙的"豕"字,"却不知我偷的二十年阳寿,都拿来描你脊骨上的刻痕了。"陈三的獠牙终于刺破我喉头,血却不是红的。千万枚铜元从伤口涌出,叮叮当当拼成个残缺的"孽"。
我笑着咽泪:"你瞧,我们连血都是铜臭味的。"
陈三的斩骨刀悬在半空,刀刃映出白蔓笙的侧影。他瞧见二十年前火场里的小鼠精——湿漉漉的眼珠倒比功德箱里的铜元更亮些,爪子勾着他烧焦的猪鬃说要还他一世长安。他该把斩骨刀劈进那截细颈,却鬼使神差地替她拢了拢月白衫子。
"恨不能把你剁成胭脂馅。"他碾碎掌心的铜元,碎屑嵌进老茧,却想起跟她初见那日。月白衫子裹着三月春柳似的腰肢,杭绸下摆扫过肉案血渍,倒比城隍庙的幡旗更招魂。刀刃破开猪心时总偏三分,原是怕惊了这隔壁私塾女先生的戒尺声。
二十年前趴在脊背上的小东西,湿漉漉的眼睛像浸了血的琉璃珠。火熏得他獠牙生疼,那小东西往他伤口处呵气,说:“我替你疼。”
"你欠我两根骨。"他啃着她锁骨呢喃,功德箱金线在皮下游走。她疼得发抖,指甲抠进他后背缺口,那里本该生着驮她逃命的猪鬃。
陈三最恨不过她咳血时的笑,嘴角红渍艳如合卺烛泪,教他想起城隍庙蜕皮那刻,她将长明灯打翻时,眸子里跳的也是这般火。暮色泼下浓墨。白蔓笙嗅到城隍庙藻井焚烧的焦香。陈三腕骨爆出脆响,两节森白椎骨破皮而出,正嵌进她胸口的金线凹槽。他的骨缠着金线没入白蔓笙喉管。"吞过香火钱的鼠,啃过万人骨的猪,合该在畜生道里永世痴缠。"
白蔓笙发间木樨花簌簌成灰,鼠尾缠上陈三脚踝——二十年前乱葬岗,他们原该是血肉相连的孽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