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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血色婚书长生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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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陈三冒雨去给我送油纸包。我倚着私塾门框,看他把淋湿的油毡围裙铺在青石板上。包内是副完整的猪心,经络间缀着未化的冰碴。 "今晨宰的,还跳着呢。"他獠牙咬断缠在心室的棉线,血珠子溅上我绣鞋的缠枝莲。我俯身舔他指缝血渍时,檐角铜铃正巧震落半片木樨花瓣。
子时的梆子惊散我窗下流萤。陈三脖颈暴起青筋,解我盘扣的手却是抖的。我坐在他怀中,咬破舌尖,血珠滴在陈三肩头的月牙疤上,发出炙肉的滋滋声。窗外惊雷劈开乌云,照得他瞳孔泛着诡异的金——像极了那夜火场里回头望我的兽眸。
雨幕中铜铃骤响。我在陈三喘息起伏时摸到他脊梁凸起的骨节,一根根数过去,分明是二十四根。人该有二十六根的。
我笑了,舔去他锁骨沾上的血渍:“陈老板,你给的肉,总带着股功德香的味道。”月光突然有了重量,他压着我在青砖地上拧成麻花,啃咬我颈侧鼠痣时,金瞳在黑暗里忽明忽灭,汗珠坠地绽开血花。深山高寺的诵经声穿透街巷,两具赤条条的肉身,交缠着被金线勒出梵文符咒。檐角铜铃又响,这次像极了喜轿的銮铃。
梅雨时节最宜腌制欲望。陈三把杀猪刀浸在雄黄酒里,刀刃便生出细密红疹——每逢白蔓笙月信将至,这刀总要发一回癔症。巷口豆腐西施送来新磨的豆浆,他舀一勺泼在案板血渍上,乳白与暗红纠缠成芙蓉花的形状。
昨夜私塾传来琴声。陈三隔着雨幕窥见白蔓笙在月洞窗前梳头,犀角梳每划一次,发间就簌簌落下木樨花瓣。他知道那是她妖力外泄的征兆,就像自己每逢朔月总要去乱葬岗啃食腐肉——城隍庙里偷来的人寿,终究敌不过畜牲道的反噬。
梅雨泡胀的青石板上,开始渗出孩童的乳香。陈三在茅厕墙缝抠出半枚带血乳牙时,檐角铜铃正巧震落三更雨——那牙印嵌在砖缝里,是鼠爪勾出的往生符。血渍在青砖纹路间漫漶成曼陀罗,他拇指抚过齿痕的刹那,指腹被豁口割出新月伤。血珠滚进砖缝时,惊起坛中腌梅簌簌作响,倒像二十年前城隍殿功德箱里,万千铜元跳动的声响。
夜夜三更,肉铺方向飘来的摇铃声裹着腐乳气。叮当声撞碎在陈三剁骨的砧板上,竟比木鱼更似超度——每响一声,私塾窗纸便多道爪痕,案头戒尺又短三寸。他佯装不知白蔓笙发间木樨,总沾着婴孩囟门的奶腥。
肉铺后墙新贴了张麒麟送子图。这日白蔓笙送来百合汤时,陈三正用刮骨刀剔除麒麟送子图画中婴孩的眼珠。刀尖戳破宣纸的瞬间,她忽然按住他手腕:"你听,石板在哭。"确实有呜咽声从地底传来。陈三踹开青石板,露出个腌菜坛大小的地窖。十三具婴尸蜷成莲花座,中央供着半截焦黑的猪尾——正是他血水中浸泡的那截。
白蔓笙的绣鞋碾碎干枯的脐带,她笑着往他耳后吹气:"陈老板,这些童男女,够补你的骨头了吗?"地窖霉味混着腐乳气息涌上来,竟比雄黄酒更醉人。白蔓笙鬓边木樨花突然疯长,细蕊探进婴尸啼哭微张的口中,吮出缕缕青烟递至陈三唇边。猪尾在坛中扭动,鳞片刮擦陶壁的声响像极了私塾孩童磨牙。
"白先生可知麒麟送子的讲究?"陈三突然掐住她后颈,指尖陷进鼠类未退化的软骨,"要剖开孕妇肚皮,将婴孩塞进瑞兽口中——如此倒行逆施,你可再无退路。"墙外传来豆腐西施的梆子声。白蔓笙反手将百合汤泼向麒麟图,汤汁在婴孩空洞的眼窝流淌,渐渐凝成琥珀色的泪。陈三的刮骨刀突然暴长三寸,刀背映出功德箱里万千铜钱跳动的残影——每枚钱眼都嵌着它们食过的婴胎。
城南胭脂巷住着个画皮匠,专收未及笄少女的脊皮。陈三每月十五去送剔骨刀,总见他在渗出蜜色汁的槐树下绷人皮。
画皮匠的银针扎进少女脊梁时,陈三正用绸布擦拭剔骨刀。刀刃映着廊下十二盏人皮灯笼,画皮匠蘸着鸳鸯肚兜浸的胭脂,在绷紧的人皮上勾出水红唇线。
这夜画皮匠递来盏头盖骨熬的茶,指着他后背嗤笑:"陈老板这两根断骨,怕是撑不到下一个梅雨季。"画皮匠绷在槐树上的人皮突然开口:"陈老板的婚书可要装裱?"
"您那婚书上的指印..."人皮诡笑着裂开嘴角,"圆印沾着鼠毛,尖印嵌着猪鬃,倒比奴家描的更精妙。"陈三劈开人皮腹腔,掉出张宣统三年的婚期纸。褪色的双生印下压着行小楷:"鼠尾缠棺木,猪鬃作红烛"。他忽然记起白蔓笙昨夜梳头时,发间木樨花里缠着的,正是自己当年断尾时遗落的鬃毛。
陈三将一张鼠皮绷在槐木架上,针脚细如鼠类齿痕。画皮匠在槐树下笑出鸦鸣:"陈老板可知?鼠皮续骨终要啮心。"
陈三专心缝好最后一线鼠皮。针尖挑破的皮肉里,露出木樨花大小的焦痕。檐角铜铃响时,满巷人皮灯笼忽地淌下胭脂泪,落在他肩头。
近来肉铺后院的陶罐终日蒸着血气。我总瞧见陈三将焦尾浸入血水,我问是什么药材,他说是虎鞭。可哪家虎尾会带着火燎的疤?其实我知是每回交欢后,他都得泡在这罐血水里,免得现了原形——那场大火烧秃了他的尾,又失了骨,城隍庙偷了铜元换来的阳寿,正在他指尖一寸寸溜走。
那晚中元夜,我在护城河放灯。河灯顺流漂向城隍庙,我想起那夜火场里,少年扯下脊骨塞进我嘴里:“吞了,城隍爷就嗅不到你的鼠味。”我突然很想问他,那日可曾后悔救一只鼠。回家却看见他蹲在肉案前,正将鼠皮缝进自己的脊梁——那里缺了两根骨头。
梅子青时,我在私塾后院埋了坛酒。陈三倚着歪脖子枣树看我刨土,油毡围裙上还沾着晨起宰猪的碎肉星子。那坛是城隍庙废墟里掘出的老陶,裂口处缠着褪色的红绳——正是当年拴功德箱的因果线。
"等来年启封,正好腌蟹。"陈三往坑里撒了把香灰,惊起地底沉睡的蜈蚣。我的鼠尾不受控地窜出旗袍开衩,卷住他脚踝往坛口拖。两人相缠一团,迸出的汁水染透旗袍下摆,腌透了坛中青梅。
事后我蹲在青石埠头浣发,陈三送了支骨簪——簪头雕着交尾的鼠与猪,眼窝镶着香灰凝的珠子。簪子泛着珍珠色,尖头蘸着朱砂混的胭脂。他替我描眉时,骨簪突然暴长三寸,险些戳穿窗纸上偷听的野猫眼。
"慌什么。"我笑着咬破他的虎口,血珠滚进螺子黛,画出的远山眉浸着铁锈香。陈三扯过我手腕,蘸着血在青砖上画符。鼠尾与猪鬃交缠成连理枝,每一道纹路都是当年火场逃生的轨迹。他的獠牙刺破我掌心,血珠滚入符咒,竟唤醒了地底沉睡的铜元。
千万枚钱眼在月下暴睁,映出我们前世光景——原是城隍座下偷灯油的老鼠与献祭的猪崽。判官笔落时,鼠咬断猪尾,猪吞了鼠丹,从此孽债难清。"原来如此。"我笑出泪来,发间木樨花尽作飞灰。
后半夜下了雨。我梳头时嗅到陈三伤口特有的草木腐味,铜镜里映出他蹲在檐下修伞的背影。"明日去还愿罢。"陈三忽然开口。
伞尖滴落的雨水在青砖上汇成个"债"字。我数着他脊梁凸起的骨节,恍惚回到火场那夜——少年白骨森森的手往我喉间塞铜元时,说的也是这句。
梅雨结束前夜,陈三熔了斩骨刀。铁水浇在交缠的鼠尾猪鬃上,凝成把同命锁。白蔓笙对着铜镜梳头,齿缝间铜锈渐渐染白青丝。"该走了。"他将锁扣在她颈间,"去会会老相识。"
城隍庙残垣生满野蕈。白蔓笙跪在第三块青砖前,撬开砖缝,将婚书压在腐泥下。二十年前判官赐的阳寿将尽,他们需用彼此妖丹续命——鼠尾缠猪鬃,铜元裹香灰,在城隍像前炼作长生烛。
白蔓笙的鼠尾绞住他脖颈:"你早知我是你命劫。"
"那夜火场..."陈三獠牙刺破她耳垂,"我嗅到你身上有我残骨的血腥。"
城隍庙废墟突然长出参天槐树。树身嵌满功德箱铜元,每枚钱眼都淌着血泪。陈三的獠牙啃噬树皮时,尝到白蔓笙当年偷吞的产婆血咒。白蔓笙的鼠尾刺入树心,槐树轰然倒塌,露出地底巨大的青铜棺。棺盖上刻着交缠的鼠与猪,正是他们前世模样。陈三的手稳稳扣住棺盖边缘:"白先生,请。"
棺内铺满褪色的木樨花。白蔓笙躺进去时,惊觉身下压着二人婚书。陈三的獠牙刺入她颈动脉,鲜血浸透宣统三年的婚期。功德箱铜元突然暴动,将棺材裹成巨大的茧。"吞了我的丹..."陈三将最后节脊骨塞进她齿间,"做十年真正的人。"
白蔓笙的鼠尾寸寸断裂,化作金线缠住他溃烂的伤口。青铜棺开始下沉,地底传来判官的冷笑。她忽然咬破舌尖,将半颗妖丹渡入他喉间:"一起罢。"两具身躯在棺中融成琥珀色的蜡。鼠尾与猪鬃交缠成灯芯,铜元作盏,香灰为油,在城隍庙旧址燃起盏长生烛。火光里映着他们初遇那日——晨雾中的金鱼与血案前的凝望,都化作灯花爆裂时的碎金。
老庙祝推开功德箱时,箱底婚书上的血指印正在渗油。圆印边缘缀着鼠须,尖印裹着猪鬃。梁上忽有陈年血垢坠落,正巧淹没了并排的名字。
巷尾肉铺与私塾一夜间爬满藤蔓,有人看见交缠的枝桠间垂着串铜铃,风过时响动像哭又像笑。豆腐西施的磨盘底压着半片猪耳,浸在豆浆里渐渐发胀,竟生出层灰白鼠毛。最奇的当属城隍庙新塑的神像——判官左手持的并非生死簿,而是把生锈的斩骨刀,刀身缠着条褪色的木樨花绢帕。每逢子夜,帕角并蒂莲就渗出暗红油脂,老庙祝说那是陈了三世也洗不净的孽债。
老庙祝临终前,功德箱底层的婚书突然自燃。烈焰腾起时,两个指印如阴阳鱼般交缠。圆印里的鼠须燃成金线,尖印中的猪鬃化作香灰。两个血指印在火光中交融,圆与尖的界限终于模糊。灰烬落在新塑的城隍像掌心,竟长出一株并蒂梅。老庙祝最后看见的,是火光中浮现的青铜棺影——棺盖上鼠与猪的浮雕,爪蹄正扣在彼此命门。
十年后的梅雨季,私塾旧址开了家棺材铺。掌柜是个佝背老头,总在亥时往护城河撒铜元。有人说见过穿月白衫子的妇人从河底浮出,发间木樨花带着水锈味。梅子熟透那日,有人看见棺材铺掌柜抱着个陶坛跳进护城河。翌日清晨,打更人在河边拾到把生锈的斩骨刀。刀身缠着褪色红绳——绳结样式,正与当年青铜棺上的同命锁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