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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功德箱里的窃岁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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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庙十二道横梁浸透百年香火,每逢子时便渗出暗红油脂,像百年陈酿渗出陶坛。老庙祝说这是檀香腌透的孽债,那些被善男信女强塞进功德箱的铜元,早把黄杨木蚀成了活物。
民国三年的暴雨夜,功德箱突然裂开道三寸长的豁口,漏出半截灰扑扑的鼠尾。
彼时我道行尚浅,还未修出人形,尖牙啃噬木屑时尝到咸腥,原是千万人的泪渍汗痕在木纹里结了盐晶。偷咽的第一枚铜元带着产婆的血咒,入腹便化作滚烫铅汁,险些熔穿我未成形的妖丹。
母亲总说城隍庙的慈悲是浸过黄连的。老庙祝默许我们寄居藻井,香客来时便藏进《地藏经》蛀空的夹层。"不见光的日子才是福分。"她叼着半粒供果呢喃,尾巴扫过我饿瘪的肚皮,"这世道,人吃人都要蘸醋的。"
饥荒年连月光都带着馊味。那夜我蜷在梁上假寐,忽闻竹篾刮过青砖的锐响。母亲尖叫着被装进麻袋时,我正梦见啃食城隍像的金漆手指。待跃下横梁,却见下方两人已捡起袋子竹篾走了出去。袋内隐隐涌动,吱吱挣扎,暗夜里格外刺耳。提着袋子的那人猛地往地上一掼,霎时满院寂静。月光把鼠血染成青石板上的墨梅。
夜风卷着血锈气钻进梁木缝隙。我死死抠着腐朽的椽子,指甲里嵌满朱漆碎屑。檐角铜铃忽然叮当乱撞,惊起寒鸦扑棱棱掠过残月,像谁撕碎了半张黄表纸。
霜天冻得梁木发脆,我昏睡时日总比醒着长。那日藻井缝隙漏下几缕残香,倒像城隍爷打哈欠吐出的浊气。忽有蜜蜡似的甜腻钻入鼻窍,惊得我翻身跃起,爪尖打滑竟栽下横梁——功德箱豁口恰似恶兽咧开的嘴,生生磕碎我天灵盖。血珠子滚进钱堆时,我瞧见万千铜元银币都睁开了眼。
箱底铜绿比黄连苦,混着善男信女指尖的汗咸。我夜夜啃噬钱眼里的祈愿,齿间常扯出产婆的血咒、寡妇的泪痕。香火腌透的鼠躯竟有了妖丹,本该堕畜生道的贱命,偏要偷佛前灯油塑金身。
直到惊蛰那夜天雷劈开庙宇穹顶,香烛火舌舔舐彩绘藻井时,我看见蜷在城隍像后的白发少年。
那少年正在剥自己的皮。象牙色指尖刺入锁骨,整张人皮如蝉蜕般褪至腰间,露出内里森森白骨。我正偷嚼带血的铜元,灰毛鼠爪不慎碰倒长明灯。少年忽然转头,金瞳在火光中流转:"小东西,你也来偷寿数?"
我嗅到他骨缝里渗出的陈年线香,混着某种草木将腐的甜腥,急转身要逃,却被一脚踩住鼠尾。一道惊雷劈中藻井,功德箱在烈焰中化作旋涡,千万枚铜元叮当作响,像活鱼般弹跳。少年发起急躁来。他獠牙衔住数枚沾血的铜元,拎起我后颈甩到背上。我爪尖勾住他脊骨时摸到凹凸刻痕。"抱稳了。"少年扯出两根脊骨,一根命我咬住,一根遇风即长成雪白巨猪。城隍像发出老妪的呜咽。猪鬃扫过眼皮的刹那,我终于想起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