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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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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缝补生活。
一阵滚滚的雷声后,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屋檐变成小小的河床,雨水汇聚成河流。树枝和小草东歪西倒,死神从它们身边走过,留意到萌发的绿芽。这是春天的雨。
老样子,名叫四月的老人等待着死神。她歪着脑袋凝神倾听着雨声,眼睛半眯着,眉毛紧紧皱着,像是在做噩梦。在自己的圆凳上坐下后,死神拍拍她的被子。老人动了动,睁开眼睛,将视线投向死神:
哦……亲爱的,你来了。原谅我现在昏昏欲睡。年纪大了,精力实在有些跟不上。
昨天你离开之后,我又想到好多爱德死后的事情。悲伤、眼泪、痛苦……像电影般播放,我已经变成自己记忆的旁观者。记得尤其清楚的是妈妈的怒火,在把自己关进卧室几天几夜后,她竟然开始给爱德的长官写信,质问他爱德为什么会死,最初还会得到回应,“我们对您的不幸遭遇感到遗憾”云云。不久后就再没动静,写的信被退回,妈妈就写新的,她就这样一直写……
爱德死后,剧本的创作被搁置。威廉也非常自觉地与我们家保持了一段距离,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存在甚至就是一个悲剧的化身。那段时间,人生一度变得虚无,死亡突然离你那么近!如果一切希望和幸福都会被它吞噬,那为什么还要继续生活?
哎呀,我不是在抱怨你,抱歉。
威廉无法安慰我,大部分时间,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我身边。就是那时我学会了抽烟。我们坐在公寓楼道的楼梯台阶,烟雾缭绕在身边,那哀愁的场景好几次让我泪流。
大概是5月18日的时候,妈妈突然为自己找到了一份使命,她向我宣布:“我们得给爱德办葬礼!”爱德一定要回到家乡的土地!要有正规的墓地,要有神父的悼词,还要有亲朋好友的陪伴……军队不会允许家属带走战士遗体,他们会将尸体集中掩埋在公共墓地。你要怎样才能给一个不在身边的人下葬,衣冠冢吗?
但我们的确可以在老房子旁边,给爱德安一块小小的墓碑。我差点忘记妈妈很擅长这种事了,因为爸爸那块小墓碑就是她安置的,在老宅的后面的土坡上,就像一块山野间的小石头。
在妈妈全身心投入这件事时,我突然意识到:康斯薇洛知道爱德的死吗?有人通知她吗?阵亡通知书直接寄给直系亲属,她怎么知道?可她必须得知道,爱德是她的男友,他们曾经那么相爱!
我给康斯薇洛写了信。我……自私地期望她能分担我们的悲伤,它太可怕了,我每天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回信迟迟不来,我盼望着康斯薇洛,像盼望一个救星。我告诉过你爱德的遗物中有红色的丝带和她的照片对吗?康斯薇洛已经是爱德的一部分了,那么爱德是不是她的一部分?也许她能带着爱德的那一部分来拯救我们。回信迟迟不来。
我没有意识到,康斯薇洛的信早就越来越稀少了。肯特郡和伦敦的通信经常因为空袭和交通堵塞等原因而延迟,再加上她非常忙,那个娱乐公司牢牢抓住她不肯撒手。她收到我的信了吗?妈妈非常想见她,非常非常想,我们已经将她当作家人。
5月24日,我做了决定:去伦敦找她。
命运多么可怕,如果爱德没有牺牲,我就不会去伦敦寻找康斯薇洛,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哎,说远了,让我们看看那一天的情况吧!天气已经非常温暖,时常有淅淅沥沥的小雨,前往伦敦火车站的票要排很久才买得到,因为战时许多事情只能去伦敦办理。爱德参军时,正是从这个火车站离开。
临走时,几天未见的威廉找到了我。即将六月,他还是裹着围巾,我想他试图表达慰问,或者叮嘱几句,但最后仅仅只是帮我拎了行李。他问:“你非去伦敦不可?”觉得这话有些刺耳,于是最终改口说:“好吧,注意安全。”作为前军人,威廉认为哪里都不安全,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我只知道康斯薇洛所在公司的名字和大致地址,要找到地方还得费点力气。随着颠簸的火车到达伦敦后,我立刻拦下出租车前往地址上的街区。这座我们称之为首都的大城市,简直是满目疮痍!德国人针对她进行了多次轰炸,企图把给她砸烂。为了报复,我们也轰炸德国人的城市,双方都在死人。坐上出租车后,秃顶的司机告诉我某某街被炸毁了,某某大道走不通了,某某巷被封锁了,因此必须绕道。路途变得无比漫长,车费也相当惊人。
下车、问路、寻路,最终找到一栋五层建筑,有些老旧,仍然气派,门口贴着几张海报,一半和征兵有关;几辆汽车,似乎是一些很高端的型号。接着的难题就是向门卫解释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请问……”“我是……”“我来找……”你要把这些话翻来覆去说上好几次,才能让一个昏昏欲睡的门卫听懂你的意思,然而他还是一直操着法国口音嚷道:“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康斯薇洛可能就在这楼房里面,我却必须要和一个像是听不懂英语的门卫辩论。有什么方法能偷偷溜进去,或者干脆把他打晕?
公司的经理就是这时从门口出现的,那家伙的样子我现在都忘不了。灰白色的背头,瘦长的脸,大得吓人的眼袋,嘴角眼角和眉毛都不自然地朝天上翘,组成一个永恒的笑脸。他的声音喜气洋洋,难以想象战争时期还有人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是谁,是谁在吵呀?”
“这位小姐,”法国门卫回答,“她好像要找什么人——”
我发誓我将康斯薇洛的名字反复说了起码二十遍!他压根没记住,于是我只好满怀期望地重复了自己的要求:“我来找康斯薇洛,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她说!”
那人脸上虚浮的笑意消失了,后来想想,他应该是立刻就意识到了我的身份。
没错,他早就知道我了!他……娱乐公司的经理……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似乎是叫吉姆……那么,那个经理吉姆,你知道他做了些什么吗?他拆看了寄给康斯薇洛的每一封信!她是个歌唱天才,签约后很快就录制了一张唱片,大获成功。他们还给她画了一副系着红丝带的肖像,作为唱片的包装封面,放在影音店的橱窗里售卖,好多人爱她。
所以,经理吉姆派人检查每封给康斯薇洛的信,挑出那些骚扰的、不入流的、无法入眼的。就算她本人说:“亨特家的信请直接给我。”他们也照样私拆,他们就是这样牢牢控制住她的。
当然,在和我面对面在他的办公室交谈时,经理吉姆的说辞比刚刚我说的那些委婉得多。但是——为什么——关于爱德死讯的信被挑出来扔进了垃圾桶?难道那是什么骚扰的、不入流的、无法入眼的东西?
经理吉姆搓着手,他一定很擅长应对他人的怒火:“哦哦,小姐,请别生气!我们这是迫不得已。对令兄的牺牲,我们深感遗憾。但是,您知道吗,康斯薇洛小姐马上就要有一次大的演出活动,公司要安排她为前线战士唱歌,就在今年六月。这可是事关国家英雄的大事呀!我们必须保证她拥有最好的状态,不然就辜负了国家和战士们的殷切希望……”
我多希望是自己听错了。康斯薇洛要参加一场演出,已经准备妥当,为前线战士唱歌,就等六月份。可是,威廉的戏剧表演呢?
爱德的死哽在心头,又听到新的噩耗。康斯薇洛没理由欺骗我。于是我克制住翻涌的情绪问经理吉姆:“表演的节目已经定好了?”得到肯定的答复——一位女歌手,五首演唱曲目,简单、有效、可行,最重要的是:士兵们渴望看见女人。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枚被揉成团扔在大街上的废纸。很快这个感觉化为了对自己的厌弃:毕竟这个公司可从来没有真正承认我们!经理吉姆根本不知道戏剧的存在,或者说,他忘了,他向康斯薇洛许下许多承诺,答应过她各种建议和要求。但他们宠爱着康斯薇洛这颗明日之星,就像父母会塞给孩子糖果,不会真的买下糖果店。我早该清楚这一点,挽留下威廉之后,一种救世主般的自满挤占了大脑,让我神志不清,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爱德死了,再没有人会夸张地称赞:“干得漂亮,艾柏!”
我占用了经理吉姆太多时间。他的笑容逐渐变浅:“您看,如果您强烈要求的话,我可以安排时间让您和康斯薇洛见面。现在她在忙着接受军区行为指南培训,见到您她一定会很高兴——只要您不说些不必要的话。我们都希望她走得更远,不是吗?”
我们的红丝带康斯薇洛,她从郡里的小餐馆唱到伦敦的大舞台。她在后厨拿着拖把当麦克风唱歌的样子,是我能回忆起的战前最美好的景象之一。她鲜红的丝带在空中飞扬。很快这抹红色变成了爱德尸体流出的血,他死去的双眼牢牢盯着我。天地在旋转,飘摇的、流淌的、轻盈的、沉重的红色……我受不了了,我一刻也不想再待在这里!经理吉姆仍然问:需要我安排时间吗?需要我通知她吗?您是怎么想的?怎么想的?我腾地一声站起来:“不不不,别告诉她,就当我没有来过!”
我冲出经理的办公室,快步从公司大门离开。那法国门卫见了我表现得比之前恭敬得多,英语也标准多了:“请慢走,女士!”
我失败了,非但没有和康斯薇洛见面,反而把让自己的情绪处在失控的边缘。这是个好主意吗?我在伦敦陌生的街头徘徊,一边胡思乱想。向康斯薇洛彻底隐瞒爱德的死,让她无拘无束走向自己的未来?是啊,如果她真的成为了大明星,爱德又如何能配得上她呢?但如果爱德还活着,他会怎么想?他会自信满满地说:我会让那些人知道我们天生一对!天啊,爱德!他参军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成为祖国的英雄,英雄和明星会是天生一对……想到他死在哪个不知名的地方,后世的人们根本不会知道他的存在,我就忍不住流泪。
我徘徊太久,这是个糟糕的错误。耳边的嗡嗡声放大,路人忽然狂奔起来。“空袭!空袭!”他们喊。伦敦遭受空袭的频率远超其他城市,伤亡人数也最多。我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跟着其他人跑。这是座陌生的城市,该往哪里躲,往哪里求生呢?空袭警报像死亡的冲锋号角,我追在一个精壮男子的身后。又一个错误的决定,追着他跑出一段距离后,我看见他冲向自己家中,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种被团成一团扔到大街上的感觉又浮现了,只不过这一次更糟糕一点。你听过空袭警报之后,紧接着的轰炸机的声音吗?那发动机的轰鸣,能毁灭一个人的所有勇气。我回过头,甚至能看见它们黑色的剪影。人类玩弄蚂蚁,因为它们太渺小,不足以激起太多怜悯;在飞机上的人俯视我们时,是不是也这样想?
我拼命往路沟跑,想找到凹陷处,或者下水道口。这时,第一枚炸弹在几个街区外炸开,一时间地动山摇。我摔倒在路边,然后又是一声爆炸……
那个声音,哗啦哗啦,宛如河水奔流。楼房住宅倒塌了,砖瓦石块暴雨般倾泻,道路立刻面目全非,我身下似乎凹陷了一大块,先是坠落,接着眼前一片黑暗。我被彻底掩埋。幸运的是,轰炸机没有继续纠缠,而压住我的砖石互相支起一个狭小的空间;不幸的是,一根尖锐的木棍刺穿我的左小腿,使我动弹不得,因为它,我余生都得靠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路。
你看,就在这儿,这块伤疤永远也不会愈合。老了之后更是难受,每到雨天左腿就疼得要命!对,今天也一样,瞧瞧外面那大雨,真折磨人啊!
现在,我可以很轻松地回忆那天的事情。可被压在石块之下,在无比黑暗中,我深深地恐惧了。死,死亡,终于追上来——我想我会死,额头被碎石打烂,流出汩汩鲜血,小腿麻木的感觉更是让人恐慌;我求救,嘶吼,没有应答,试图移动,但被牢牢固定住。没人救我,世界上的所有人在那一刻都消失了,我要死了。
不久我开始哭。我没自己想的那么坚强。我不停不停地流眼泪,死在爱德之后,死在这里,伦敦,德国人的炸弹之下,做战争的另一个亡魂。不不,这太不公平了,妈妈会崩溃的!她不能再失去我啊!她一直一直写信,想向国家讨回爱德,如果我死了,她写给谁?爱德,爱德,那么多上阵杀敌保卫国家的战士,可他们保护的亲人在家乡就死了。爱德,他寄信说:真希望在你身边……他一定不想我死,他会讨厌这个结局的。康斯薇洛呢,如果知道我找过她之后死掉了,她会自责吗?
还有,还有……威廉,烟雾朦胧,他在灰烬中浮现了。我哽咽着,想到他和我在楼道里吸烟,他总是低着的头,沙哑的笑声,伤痕累累的身心。在废墟下漫长等待,我的意识走向模糊。想象中,我们的剧本终于顺利完成。威廉剪短他的长发,站在我身边,他昂首挺胸地面对着观众,披着夸张又华丽的希腊长袍,动作有力,声音激昂。灯光好比粲然繁星,台下掌声雷动,人们热情欢呼,没有人在乎他有张怎样的脸。
我意识浮沉,眼泪流尽,愤怒从我心底升腾。我不想死,我不该死,我有什么罪过?我要活着,我……
我没死,亲爱的,谢谢你今天才来找我。
昏迷后,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房里塞满了因为轰炸而受伤的病人。那么多人,缺了胳膊少了腿,有的在医院没救回来死了。我还活着,被志愿者从废墟下挖出。虽然最后变成了瘸子,但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
恢复意识后,医院对我们进行统计,登记伤员的身份信息并联络家属。浑浑噩噩地等待一段时间后,妈妈来了。
“艾柏!”她尖叫,声音响彻医院。我这一辈子都未曾见到过她哭得这样脆弱。妈妈总是愤怒的,她对造成悲剧的人有倾吐不尽的气愤,她的这种愤怒给了我力量。但见到我狼狈不堪地躺在病床上,左腿还包扎得吓人时,妈妈悲伤得不能自已,扑在我身上嚎啕大哭,我和她相拥。
那段时间,妈妈在医院照顾我,决定等我好转了就一起回肯特郡。我说一切听您吩咐。
躺在病床上,我总是昏昏沉沉,有时一睡就是半天。又一次醒来的时候,朦胧的视线中出现威廉的身影。他端坐在我的病床前,似乎在削苹果。妈妈后来告诉我,得知我出事后,她和威廉一起第一时间赶到了伦敦。在我们母女重逢时,他躲在医院楼下抽烟。他又陷入别扭的状态,不知道该如何见我。那时,医生说我的左腿情况不是很好,也许需要截肢。面对一个可能出现的残缺的未来,我会想什么?会想看到一个同样残缺的他吗?
最终,恼怒的妈妈把他赶进我的病房。
威廉垂着头沉默地和手里的水果搏斗,我认定这是梦境,插嘴道:“苹果削了不吃会变黄的。”
威廉慢慢抬起头,和我对视。“醒了就能吃了。”他说,接着继续慢吞吞地削苹果。还是那只伤痕累累的右手,熟悉的脸。重新见到他,无论是不是梦境,我都想哭泣。
但我决定不再流泪了,从轰炸幸存后,我预想这就是我一生最大的磨难,现在磨难已经过去,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我哭泣。我盯着威廉看,看他伤口结的痂脱落不少,伤疤慢慢变得平整。在莱顿庄园瞥见的霍华德上尉,在咖啡馆面对面的霍华德老爷,在照片上凝视过的年轻的霍华德少爷,重合交融为安安静静削苹果的普通人,而且削得很烂。我问道:“当初,你是不是想寻死?”
威廉停下手中的动作,他点点头。
就是这一刻,他告诉我鲁伯特的故事。他把这个秘密埋藏在肚里,把内脏刺出血来。他讲了很久,结结巴巴的,失去所有魄力。讲到鲁伯特的死,他声音颤抖。最终,苹果果然变黄了。
“我一生都在杀人,”威廉颤抖着,“也许最该杀的就是自己。”
我摇头:“不不,你的一生还没到头呢,说这话还太早了。况且,你前不久还救了个人。”
“什么?谁?”
“我。你救了我的命。你是我在废墟下幸存的理由。”
啊哈,一点点夸大,一点点煽情,无伤大雅,对吧?威廉愣住了,表情变得古怪,他抗议道:“艾柏,你在说什么胡话?”但泪水涌出他的眼眶,顺着脸颊歪歪扭扭地流下来。
我真想他,这个别扭的家伙,我真想他。
哎呀,又到凌晨了。我差点以为自己会在二十五岁就死掉,谁知道竟然又拥有了这么多可以挥霍的时间。
亲爱的,我想好了。
明天,就会是最后一天。那些最悲伤的已经过去,坎坷的故事,痛苦的悲剧,就让它们见鬼去吧!
我会讲讲威廉的演出是怎么盛大进行的,再讲讲该死的世界大战是怎么结束的,有可能的话,再讲讲一些此后的生活。
啊,想到这些,我斗志昂扬。等不及明天和你最后一次相见。谢谢你,亲爱的,我们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