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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夜 ...

  •   今夜,触碰伤口。

      在路上,死神遭遇了一场迷你战争。

      冲突双方是一群放学的人类儿童和一只麻雀。伴随着猛烈的弹弓攻势,麻雀很快败下阵来。尽管全力逃跑,它的小脑袋仍然被高速飞来的石子命中,不幸阵亡。麻雀的尸体从空中坠落时,胜利方发出激动而快乐的欢呼,随后从冲突地点撤离。

      死神便向麻雀的尸体走去,这个遇难者的脑袋被打烂了,小小一团灵魂在身躯里涌动,似乎还没有理解自己的死亡。这个世界上,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小型战争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但要让死者理解自己的死亡却总是非常困难。死神弯下腰,捏住麻雀的灵魂放在自己肩膀上,带它去赴今天的约。

      老人见到死神带来的小家伙,惊喜得就像第一次在袜子里发现礼物的小孩儿:“哎呀,它真可爱!”

      可随后她就意识到一个事实:“它死了吗?”

      死神点点头,灵魂因为这个动作从肩膀上掉了下去,在房间里飞来飞去。老人陶醉地注视着它,嘴角露出微笑:

      多棒的惊喜啊,我们人类可真笨重,走路要摔跤,用餐要碰掉杯子,还会不小心把自己掉进坑里。我知道,很快,我也会像它那样轻盈。

      但我们的想象力天马行空,这一点值得全人类骄傲。我曾在战后参观战争纪念馆,有幸亲眼见到那些令人震撼的浮雕、雕像和纪念碑。艺术家们用奇迹般的技巧将漫长的战争岁月、牺牲者的悲伤和胜利者的喜悦,都压缩到一块石头上。

      威廉也曾尝试这样做。经过一番内心挣扎,他有了新的觉悟,试图将整个身处的时代压缩进文字里。写完第一幕的初稿后,对人际接触的排斥使他不知道该怎么见我。威廉经常咬着烟,压低贝雷帽,在我家附近走来走去,担心被我发现又担心没被我发现,游荡的样子吓坏行人,直到我把他拉到自己家,这又吓坏了我妈妈。

      我打心底地敬佩威廉的才能,在客厅真诚地表达了对作品的欣赏,并告诉他那娱乐公司的具体要求,最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威廉始终保持沉默,拿着康斯薇洛寄来的信,认真地阅读完第一遍。

      接着是第二遍。

      然后第三遍。

      由于面部的伤还没好,他很少有表情活动,因此这个举动使人捉摸不透。在我开始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拿错了信件时,威廉终于开口了:“集欧里庇得斯、莎士比亚、莫里哀和易卜生之所长?”

      “啊,这个……的确太为难人了!我想我们能灵活处理……”

      “我会完成它的,”他突然说,“等着瞧吧。”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关于剧本创作。曾经我学习用功,文学也没少读,因此勉强能招架得住威廉的学院派攻势。不瞒你说,最开始,我对他的同情心简直要溢满英伦三岛,但只要开始和他相处,你就会发现在他身上,高傲的贵族、严肃的军官和可怜兮兮的厌世者三种形象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在一些细枝末节上,他顽固得像块石头:不不,这里不能改;不不,这个词就要这样写;不不,我认为这样最好……有时候他又萎在沙发上自我厌恶:天哪,我是一个蠢材!

      他时而异想天开,时而一板一眼,并且总是和我意见相左。我们就“是否遵循三一律”“是否精简台词”“是否和观众互动”等等问题进行激烈讨论乃至于最终化为争吵。

      这时,妈妈在厨房大吼:“艾柏,晚餐时间!”就算是丘吉尔在客厅里坐着,她也不会显得更尊重。

      威廉熄火了,很快挺直身子站起来,缓慢又郑重地向我伸出手,这是准备告别的姿势。他的右手缠着绷带,甚至还有些血迹斑斑,这只手恐怕无法承受握手的礼节。于是威廉愣了一下,收回它,准备换另一只……

      那一刻,狂热的文学讨论氛围瞬间消退。我在想,上帝啊,他是右撇子,靠什么写出那第一幕剧本的?这只不停流血的手吗?

      这太让人心碎,于是我情不自禁上前拥抱他。威廉猛地瞪眼睛,好像我刚刚往他身上绑了个炸弹。我邀请道:“天已经黑了,我妈妈打算留你吃晚餐呢。是吧妈妈?”

      “听您的吩咐!”妈妈讽刺地回答。

      威廉推辞,但是很快就在妈妈旋风般上菜摆盘的速度中稀里糊涂地坐上了餐桌。物资匮乏,但妈妈总是能利用一切物资让晚餐变得美味,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招待威廉这个古怪的客人。但是——你知道——威廉曾经享受的是一种怎样我们难以想象的生活……我不知道饭菜是否和他胃口,便感到了窘迫。但威廉吃得非常认真,专心致志和盘子里的培根搏斗,简直到了一种郑重的程度,实在让人欣慰。

      妈妈瞪着我们两个,她捏着刀叉,用硬邦邦的声音问:“那么,你们年轻人能不能告诉我,战场是个什么样子?”

      没有人能逃过追问不休的妈妈,特别是一个儿子上了战场的妈妈。

      面对她,威廉体现出良好的教养。他组织组织语言,简明扼要地说起前线的样子:海峡、法国海岸、欧洲大陆、北非的沙漠……战士的亲身经历和报纸的报道截然不同,后者像一块巨大得让人无所适从的岩石,前者像一把砍在手心里的刀。

      妈妈也听得很认真,然而她脸上露出不满意的表情。糟糕,她要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了,我想说什么阻止她。但妈妈的追问子弹般射了出来:

      “你为什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

      她认真,甚至有些气恼地盯着威廉的脸。第一次见到他的人,很少能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残酷悲剧的气息从那触目惊心的面容中溢出,使空气为之凝固。

      在和威廉的几次交谈中,我竭力去回避谈论这个话题,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个没有愈合的伤口。“妈妈!”我立刻打断她。

      “好吧,好吧,你们不想谈这个,是不?”妈妈涨红了脸,“但是,总得有人给个理由吧?这些破事情……这些……他们让你变成这样……他们把你变成这样,总得有个理由吧?”

      妈妈哭了。

      她又生气又伤心,眼泪涌出她斗牛犬般的眼睛。我们都惊呆了。我推开椅子蹲在妈妈面前,递给她手绢,她不要,揽她的肩膀她也不乐意,好像今天一定要得到一个解释。

      妈妈是怎么想的呢?自从爱德走后,她就没有一天不生气。最的生还是自己的气:为什么不和爱德好好说说话,就让他离开了?最初爱德寄信来,她怄气一眼不看,我只好闯进她的卧室讲睡前故事一样念信给她听。后来来信越来越少,妈妈就天天和左邻右舍交谈,每当听到谁家的儿子战死,她就担心爱德会不会战死,回家偷偷抹眼泪;她为所有人的孩子掉眼泪,最终所有人都成为了她的孩子。到底是谁要炸断孩子们的手脚、划破他们的脸颊、把他们杀死在离家那么遥远的地方?妈妈非得弄明白,非得弄明白不可啊!

      威廉垂着头,好像在说:对不起……

      为了不让泪珠子掉到汤里,妈妈站起来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僵直地站起来,泪水在眼眶里转。威廉见到了低声说:“不,请你不要哭。”我哽着嗓子回答:“走,走吧,我送你回去。”于是我们两个无言地离开屋子,在走出门前威廉回身,向空无一人的卧室抬了抬帽子。

      夜晚的路上,晚风吹拂。石砖路无人维修,因此凹一块凸一块,大半路灯也碎了,只好踩着月光走,路人稀少,但住宅里的光亮让人相信这里是人间。威廉后知后觉,劝我回去,夜晚不太安全。而我拒绝:“我替我母亲向你道歉。”

      威廉却这样说:“不,我很感激她,要不是令堂的提问,我还以为自己的脸没破相呢。”

      我的表情一定是疑惑到了古怪的程度,威廉居然喷笑一声:“回到庄园之后,我很久没有拆开脸上的绷带。直到我终于无法忍受,提前拆开了它,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我差点被自己吓死,但我的母亲,还有庄园里的仆人、厨师、园丁……没有一个人在我面前提前我的脸。你能明白吗?他们还是那样对我毕恭毕敬地说话,仿佛我还是以前那个天真烂漫的霍华德少爷,仿佛他们都瞎了!”

      “他们在照顾你的情绪。”

      “的确,”威廉说,“但那是个沉默的囚笼。”

      我有些惊异,沉默半晌,提到自己也一直避讳此事,威廉很坦然地说最初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唉,谁叫我的确目的不纯?

      “那么,现在你可以说实话了。”威廉突然摘了帽子撩起刘海,让可怕的创伤暴露出来,“有什么想法?”

      只有天使才能无私地包容一切。我皱着眉头就着月光审视威廉皱皱巴巴的脸,和他在路中间站了半天,最后说:“怎么说呢,我会习惯它的。”

      威廉又笑了,牵动脸上的伤,一个又痛又愉快的笑。接着我们继续往前走,整个世界打成一锅粥,而我和威廉慢吞吞地走在春天的晚上。

      之后,生活缓慢起来。在报社,我被安排“女性话题”报道的工作,天天写些家务、时装、子女问题的无趣稿子;工作时间之外,威廉时常带着他的剧本和顽石般的态度来到我家,我们一同进入折磨人的讨论环节:不不,这样改不好;不不,不是这个感觉;不……在说出那么多“不不”之后,第二天来时威廉还是会将剧本好好地改动。

      妈妈渐渐平静下来,接纳了经常出现在家里的威廉,甚至还指使他跑腿买东西。她充当了我们的第一个听众,我和威廉一人一句,把台词念给她听,当她露出梦游般迷茫的表情时,我们就在稿子上做标记:这个得改。

      街道附近的好几个书店被炸毁或倒闭,书店老板干脆把幸存的图书排在店铺门前,让读者自取。于是我开始大量看书,看古希腊罗马戏剧、看莎士比亚、看文学批评,也给妈妈念书,时不时给康斯薇洛写信询问演出进展,在写给爱德的信里暗示也许会有一场戏剧表演前往前线。啊,如果,如果我们的戏剧能在爱德面前上演,他就能坐在战友中间,洋洋得意地对他们说:我妹妹参与其中!

      威廉呢,威廉只想创造完美,留下一个足以流传千古的杰作,他的生命为此燃烧。我们都依赖梦想生活,丝毫没考虑过命运的邪恶本性。就这样,整个四月,我们活在梦中,忘记一切痛苦。我渡过自己的二十五岁生日,妈妈送给我一双短靴,是用军靴厂的边角料做成的;康斯薇洛寄包裹来,送给我伦敦的香水;威廉说自己一无所有,干脆送我帝国颁发的战争勋章。爱德缺席我的生日,但他的信件迟了几日还是到了:“祝你生日快乐,艾柏,真希望我能在你身边……”

      他送我一张明信片,上面画着漂亮的海滩和贝壳,还有漂亮的艺术字装饰。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珍藏着它,我死了,它也不会死。

      1941年5月7日,一个在欧洲军事史上不太重要的日子,就在这天,爱德的死亡通知书被邮递员放进我们家的邮箱。

      通知书的开头是:“亲爱的亨特太太,我不得不通知您,令郎于5月1日下午三时左右为保护大英帝国的海岸线而英勇牺牲……”

      落款是某某上校,我不记得了,大概是爱德的长官吧。

      5月1日的下午啊,那天我在干什么呢?星期四,天气很温和,我在报社处理一大堆读者来信,从中挑出能够登上报刊的好信件,心里却只想着今天该怎么和威廉争吵。同事们脸上难得浮现轻松的笑意,他们开玩笑,说欢迎大家活着来到五月。与此同时,我的哥哥死在战场。

      爱德在5月1日就牺牲了,我和妈妈却一无所知地等到了5月7日。

      随通知书寄来的还有一些爱德的遗物,一本便携《圣经》;一个已经破碎的怀表,是我送给他的十八岁礼物;我们一家人的合照;一条褪色了的暗红色丝带和康斯薇洛的小照。

      从此,我们的人生里再也没有了爱德华·亨特。我已经提前向你说过了他的死,所以……现在这听起来也许没那么令人难过了,也许。

      好啦,今天到此为止!你该走了,记得把这飞来飞去的小家伙带走,它真调皮,差点撞翻我的杯子……愿它来世平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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