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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夜 ...

  •   今夜,告别。

      1941年6月22日,德国入侵俄国,苏德战争爆发,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规模空前扩大了。人们都在抱怨:难道它就会这样一直扩大、一直持续,吞灭世界,直到什么都不剩?

      我回到肯特郡的家中,过上无所事事的生活。由于腿脚不便,报社让我无限期休假,约等于被辞退。每天,在战争带来的恐慌不安氛围中闲坐,看书,听广播,面对窗户发呆,练习用拐杖走路,或者等待威廉带来报纸。我出院时他跑上跑下,帮了很多忙,成功赢得妈妈的信任,也赢得我们家大门的钥匙。

      报纸头条是《战争扩大!德国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这一天,威廉带来排队领取的新鲜面包和一个消息:

      “剧本完成了。”

      从四月份到今天,短短几个月,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已经习惯了时不时发痛的左腿,也几乎接受爱德死去的事实。而那个关于演出的美梦原本也消散了。我甚至没有太多遗憾,因为威廉对此并不在意,他没有放下笔:“写出的文字,没有人能夺走。”

      现在他完成了他的创作,仿佛冒险小说的某个章节告一段落,仿佛尘埃落定。

      说到尘埃落定……在伦敦的医院住院时,康斯薇洛出现了。她变化很大,头发剪短,用头巾紧紧扎着,只穿一件米色的薄风衣,脸上的墨镜遮挡住略显瘦削的脸。但她仍然漂亮,自信的美让她闪闪发光。康斯薇洛进入病房,发现我,便一言不发地走来。她的声音比从前更灵动,仪态也更大方,问我状况如何,身体要不要紧,并表示会尽自己所能承担我的治疗费用。

      几个干巴巴的问题后,我们相顾无言。康斯薇洛捏着自己的手指,说她对一切感到抱歉:我的受伤、她的疏离以及公司对演出节目的随意糊弄。

      “哦,我明白,那些大公司的人就是喜欢开空头支票!你没必要道歉。”

      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沉默,沉默,忽然,康斯薇洛开口道:“我知道他死了。”

      我的心裂出一道缝隙。

      “我之前想,只要我的声音传得够远,也许就能让他听到我的歌声。”她声音轻柔,非常平静,墨镜反射着暗淡的光,泪珠在镜片下一瞬即逝,“但我们隔得太远了,艾柏。”

      康斯薇洛的平静中带着一股强大乃至坚硬的气息,她不再是曾经天真烂漫的餐馆服务员,雄心使她腾飞而起。我知道,就算爱德活着归来,他们也不可能继续在一起了。我能说什么,指责她吗?她没做错任何事。但内心对爱德的偏爱翻涌着,我那时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康斯薇洛站起来,在我的额头留下轻轻一吻,紧紧握了握我的手:“再见,艾柏。祝我前程似锦吧。”

      微笑过后她转身离开,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康斯薇洛。

      战争结束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家乡唱片店的海报栏上,我见到女歌唱艺术家纽约演唱会的广告。海报上康斯薇洛一袭红裙,卷发如蓬松的云朵,昂首看向海报外的行人,像一枚炽热的太阳。

      让我们回到6月22日那一天吧。威廉将自己的手写稿递给我,接着焦虑地躲到客厅,让我看完再喊他。

      此后的人生再没有那般的阅读体验,我仿佛能看到生命之火在他的文字燃烧!我拄着拐杖到客厅里找到威廉,急切要求他给自己的剧本一个名字,赋予它完整的生命。

      “我可以用你的名字命名吗?”威廉没头没脑地提议。我笑了半天,然后拒绝,“April”这个名字和这份剧本根本不搭嘛!经过一番讨论,我们决定叫它《火中的普罗米修斯》,与《普罗米修斯》三部曲相呼应。取名总是最激动人心,引人遐想的环节。但在那之后,作品就变成即将闯荡世界的孩子,让人担忧它能走向何方。

      “我们出去转转。”

      威廉这样提议。他推着坐轮椅的我走向街道。明朗朗的白天,行人压低帽子在破碎的街道上奔走,也有人在修整路面;流浪儿在坍塌的废弃房子之间挖宝淘金,完成工作的工人围成圆圈蹲在路边喝茶,小贩在售卖邮票和明信片;一位身穿婚纱捧着百合花束的新娘从倒塌的教堂拱门下出现,她被亲友簇拥,欢笑着从我们身边路过。与此同时,欧洲战线的士兵又完成一次冲锋,1800公里的边界上,苏联红军将面对着浩浩荡荡入侵的敌人和可歌可泣的国家保卫战。世界各地,战火依然蔓延。战争已经融入正常生活,在这个巨大的世界上的我们,同时制造着悲伤和欢笑,最后也归我们自己品尝。

      接近威廉的公寓,能看到黄色的月光蓍草点缀在路边。我们曾在这公寓附近散步谈天,久而久之,住户熟悉了我们的面孔,此时纷纷向我们问好。这儿有一个荒废的破院子,房东和住户把自己的杂物全堆在这儿,因此变成一个大“垃圾堆”。威廉把我推到这垃圾堆附近,伸出手指说:“我准备把这里整理干净作为演出的舞台。”

      他又向身后伸出手,公寓的左邻右舍来来去去:“他们则是演出的观众。”

      最后,他打了个响指,从公寓楼道口蹦出来几个毛头小子:“而这几位优秀的青年演员将出演《火中的普罗米修斯》的主要配角。”

      我抬头瞪着眼睛从垃圾堆看到公寓住户再看到那几个扭扭捏捏的和演员完全不沾边的小伙子,最后牢牢盯住威廉:“那您呢,我的大剧作家?”

      “我?”威廉提高嗓门,“当然是普罗米修斯!舍我其谁呢,艾柏?”

      这不是个开玩笑,他说到做到。

      漫长的、缓慢的、望不到尽头的战争岁月中,威廉以超脱世外的态度投入了他的戏剧演出工作。世界裂成两半,一半被大大小小的战役占据,另一半则拥有戏剧和漫无目的的闲暇时光。威廉在公寓亲自教那几个辍了学的小子表演技巧,排练结束后还教他们读书写字。我则在家中裁剪旧衣物、摆弄废品,制成演出需要的服装道具。妈妈从她的工厂回来,她看不起我的作品,嘲讽完后就最后亲自动手,让那些奇形怪状的道具脱胎换骨。

      晚餐时间之后,威廉常常推着我在街区谨慎地遛弯,呼吸新鲜空气。我们谈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大多数和战争无关。不久之后,我放弃了轮椅,坚持用拐杖走路。一瘸一拐地蹒跚时,我是绝对不允许威廉搀扶的。

      “你像个老太太!”我记得,第一次独自走完整条街时,威廉这样调侃。而我愤愤然回答:“等着瞧吧,我已经提前习惯了老年的走路方式,到时候别让我搀你!”真奇怪,我们就那样默认了会一起老去,并且禁不住幻想暮年的情景。如今,我垂垂老矣,却一个劲地回忆曾经。

      8月,战争双方仍然打得不可开交。我们亲切的首相丘吉尔宣誓称,英国将和美国一道坚决地维护和平。有人乐观地预测,一股强大的力量即将凝结,法西斯该为此瑟瑟发抖。

      威廉的表演课堂时断时续,他的“青年演员”们有的在家人要求下进入工厂,有的参了军。

      演员不断变动,我找到附近的年轻女孩儿。她们被迫待在家中料理家务并照顾弟弟妹妹,一颗心却早已飞向窗外。工厂公司不欢迎她们,战争宣称自己“让女人走开”。于是我对她们说:“干嘛不找点乐子,有人想表演戏剧吗?谁觉得自己是天生的演员?”姑娘们或摇头拒绝,或低头思索,或跃跃欲试,第二天,威廉的公寓课堂出现好几个“天生的演员”。起初他的面容吓了姑娘们一大跳,还以为这是个什么新型骗局。很快她们被《火中的普罗米修斯》打动,接受了这些角色,哪怕我们并不能保证薪资。威廉日子过得很悠闲,不介意从头教起,并且也同样教她们识字。一连好几天,几位演员趁父母离家或弟弟妹妹熟睡的机会从家里溜出来,扔掉围裙,摆脱家庭琐事的束缚,成为奥林匹斯山上的神明、吃人的秃鹰妖魔和饱受磨难的远古人类。

      过程仍然不顺利,仍然会有新状况发生,最糟糕的是几个女孩被父母抓住。怀疑女儿受骗的家长气势汹汹地来到威廉的公寓,准备对我们大加指责。看到一个吓人的老兵和一个可怜兮兮坐轮椅的女人,他们往往表情古怪,一头雾水。麻烦结束后,我和威廉在公寓哈哈大笑,模仿那些家长的表情,活像两个混世魔王。争吵、排练中断、资金不足,困难就像路上的石头,这一路无比颠簸。我们俩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也不管最终会通向何方。

      12月初,最新消息是: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对日本宣战、威廉·霍华德正式完成演出的排练。房东早就开始围观我们的排练活动,慷慨地决定将“垃圾堆”清理出来借给我们表演。当威廉他们布置场地时,我就在公寓附近转悠:“这里即将有一场戏剧表演,时间拟定在平安夜!没有门票,没有人数限制,欢迎前来观赏!”住户和路人总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们这群人。威廉说,我们俩的存在一定让他们以为这是个残疾人慈善汇演。我和妈妈还印刷了一些海报,悄悄贴在商业广告和征兵海报之间。

      1941年12月24日,公寓的垃圾堆已经变成一个整洁的空地,一个简陋的木制舞台矗立其中。我们不想和平安夜竞争,所以时间安排在下午。后场,男女演员们准备就绪,他们穿着特制的服装,拿着一些道具以显示自己的身份,大家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观众,谁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天气不暖和,所有人都尽量多穿了一点儿,除了威廉。

      他只披一件长袍:“我可是主角……”

      我说:“我明白!毕竟威廉已经杀死了感冒。”

      威廉茫然地回想了片刻,回想起自己年轻气盛时拍下的照片。他的脸抽动了:“艾柏!为什么要在表演前毁掉演员的状态?”

      我们七嘴八舌地聊天,直到下午三点半,《火中的普罗米修斯》准时开场。威廉把保暖的外套脱下来递给我。他剪短了头发,挺直了腰背,单薄的长袍披在身上,曾经留下的伤疤一览无遗。他面向我,伸出右手。这只手的伤也已然愈合,成为一只能够握笔书写、能够被紧握的手了。

      我上前拥抱了他。

      威廉似乎懊恼地哦了一声,认为我又一次打破了庄严肃穆的气氛:“拥抱应该留在节目后吧?”很快他回抱了我,还轻轻拍了两下。我们分开,他转身登上舞台。

      台下并没有太多观众。

      这只是一个在公寓空地里出演的小节目,名不见经传,谁会花大力气专程来看呢?何况战争摧毁了太多人观剧的兴致。

      但足够多了,足够了。我看到——我的妈妈,她老早就等在最前排,并且相当紧张,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主演,见到威廉,她激动地挥了挥拳头;亲爱的房东和大部分公寓的住户,这可是举办在家门口的节目,不看白不看;一些路人,正惊奇地打量威廉的脸并窃窃私语;几个从工厂溜出来的前男演员,他们对自己的退出感到十分遗憾;部分女演员的父母,他们东张西望,等待自己女儿的上场;一些报社的前同事,他们说这可是一个很好的新闻素材……

      以及,霍华德夫人,我可没看错。

      她的衣着朴素多了,正端庄地立在人群外围,双手交叉,下巴轻抬,静静地望向自己舞台上的儿子。是谁告诉她的,是谁让她来的?我有些心慌,想看看威廉的反应,但他已经开始自己的表演。

      普罗米修斯之火熊熊燃烧,以演员们的灵魂为燃料,从舞台上燃起,蔓延到台下的观众席。观众瞪着眼睛,被这火焰灼烧出起皮疙瘩。盗火者、高高在上的神明、嚣张的妖魔、渺小而伟大的人类轮番登场,他们让简陋的舞台穿越时空,回到天地初开之时,直面那无情的天灾人祸。当所有对人类毁灭式的打击降临时,火焰仍然生生不息,人类将几星火种汇聚成直上云霄的烈焰。劫掠一切的贪婪的宙斯对此大发雷霆,而人类呵斥:“我们会让你看看谁会是真正的胜利者!”那烈焰烧尽了妖魔鬼怪,动摇了奥林匹斯山上的神庙,撼动了天地!观众们站着,瞪眼看着,侧耳倾听着,茫然望着,沉思着,甚至潸然泪下着。最后,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为火焰能更加猛烈而投身入火中,成为燃料,于是火焰燎原,永不熄灭,将一切吞噬者与贪婪者逐出世界。

      表演结束了,空气凝固了几分钟,接着——那掌声多么响亮啊。

      人人都在鼓掌,人人都在喝彩。他们围上舞台,将赞美尽情地抛向我们的演员。妈妈拼命告诉别人:“这是我女儿和她男朋友的节目!”前同事们找准角度使劲按快门;那些父母因孩子崭新的样貌而目瞪口呆,那些凑热闹的路人此刻扯着嗓子叫好。霍华德夫人隐没在激动的人群里,这个面容严肃的母亲像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她优雅地轻轻鼓掌,最后合起双手,消失不见。

      威廉站在最中间,被人群簇拥着,我看见他在欢笑,无拘无束忘记一切的欢笑。然后他看到我,穿过人海向我走来,硬是要将我拉到舞台中间去!他大声道:“接下来是谢幕,所有演职人员都要入场!”我们在舞台中,享受那只有掌声的世界。这就是1941年平安夜下午时分一个不起眼的演出活动,我铭记一生。

      42年元旦,新闻是《联合国家宣言》的签署。这一天,我发愤图强终于又有了新职业:编辑。毕竟改稿子又不需要腿脚。威廉承担了送我上下班的职责。他经常说:“你可真喜欢工作……”

      “可不是人人都是贵族,威廉……”

      于是他若有所思。我们从未聊起演出那天出现在现场的霍华德夫人,但我知道威廉重获新生,他开始思考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了。

      几天之后,妈妈忽然要求威廉有份正经工作:“我承认你的节目棒极了,但如果你想娶我女儿,就必须得干点正事!”我和威廉都诡异地瞪着她,毕竟我俩没说过任何与情爱相关的词。

      妈妈又生气了:“什么意思!你不想娶我女儿?”威廉很冤枉:“亨特夫人,我还不知道你女儿愿不愿意被我娶呢!”

      我还记得自己慌忙问:“等等,不应该先从交往开始吗?”哪想到威廉回答道:“太好了,亨特夫人,你女儿愿意和我交往,您也听见了!”哦,这个家伙,我差点轮起拐杖揍他!是的,我们就是从这时候真正走在了一起。不过我和威廉一辈子没结婚,也没有子嗣。当一生都相伴左右时,婚姻又有什么意义呢?

      42年2月份,威廉为自己找到一份工作:小学的代课老师,他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也乐于教导别人,于是教师成为威廉一生的职业。孩子们下课后争先恐后去摸他的脸,每次下班他脸上都脏乎乎一片。

      每次亲吻他的嘴唇,我都要狠狠揉一把他的脸!威廉吃痛地抱怨:“你干什么嘛!”我告诉他,我决定记住他伤痕的纹路,作为以后识别他的一个标准:“你太独一无二了,威廉·霍华德。”

      43年5月,北非战事结束。那些日子里,威廉试图寻找鲁伯特的父母,发现他们都已经搬离了肯特郡。要向他们讲述真相吗?这个问题使他整日发愁。无论如何,我们花了很大力气去寻找他们的新地址。最后,我们打听到一家名为鲁伯特·玛莎制造的服装店。将信寄过去后,我和威廉都失了眠。很长时间没有回信,我们习惯了等待。在战争时代,一切等待都让人饱受折磨,但又满怀期待。每天都会有些好消息,意大利投降啦,诺曼底登陆啦,收复巴黎啦……43年……44年……45年。

      1945年的5月,战争终于结束了,习惯等待的人们等来了胜利,但付出的代价将永远算不清。

      “走吧,”我对威廉说,“我们出去接吻!”

      我们跑到大街上,大街上从未有过那么多人。我们在众人的注目下亲吻,我紧紧拉住他的衣领,听见他低声说:“别哭,艾柏,现在哭多丢人。”我没有哭,所有行人都微笑地看着我们,甚至为我们鼓掌!这是最后的谢幕。

      1946年,我们收到了来自鲁伯特·玛莎制造服装店的来信。信里只有一张照片,玛莎坐在前台,长大了的小女孩波波站在她身边,脖子上挂着鲁伯特的项链,怀里还有一只哈巴狗。她们灿烂地对镜头微笑,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语言。

      1950年的七月,妈妈去世了。她以自己惊人的毅力熬死了两次世界大战。生病在床的那段时间,她挥舞拳头高声说:“让你看看谁会是真正的胜利者!”我真高兴她牢牢记住了那场演出的台词。妈妈去世后,我们将她葬在老屋后面,和爸爸、爱德在一起。我和威廉在重建的新城区安了家,从此开始新的生活。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战后,威廉一边教书一边笔耕不辍,在杂志报刊上发表许多文章,成了个有点小名气的作家。磨磨蹭蹭的,53年的四月,他的第一本作品集终于出版,以代表作《火中的普罗米修斯》为书名。威廉拖到四月出版,为了将它当作给我的礼物。翻开封面,就能看见他在扉页的致辞中写:

      献给艾柏·亨特。
      你是我永远的春天。

      要不是早就决定不再哭泣,我一定会为此大哭一场的。

      我们相伴了几十年的岁月,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对方。我记得每一个早晨,每一个电影院的约会,每一次争吵与和好,每一次漫无目的的散步。真奇怪,为什么这些琐事会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每次回想,我都以为他还在身边。

      1989年,威廉查出了晚期胃癌。经过一番与病魔的抗争,他最终选择放弃。我永远记得他无所畏惧地对我说:“艾柏,我获得了超乎自己想象的美好生活,我已经非常满足。”我尊重了他的选择,我们放弃继续治疗,开始满世界旅行。我们两个老家伙,像年轻人一样疯狂,那简直是另一场值得说上七天七夜的大冒险!

      直到疾病让他变得越来越消瘦,越来越虚弱,最终不得不回到家中。六年前的一个平静的夜晚,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离去了。他是在学生、读者和亲友的陪伴下离开的,那么多人尊敬他、喜爱他!我悄悄说:“你看,活着也不错吧?”

      他微笑了:“艾柏,这是幸福的一生。”

      艾柏停止讲述。于是死神便站起身来,靠近这位走到人生尽头的老人。故事实在漫长,必须有所割舍,她已经尽其所能选择了最难以忘怀的往事。想到死亡会带走记忆,她忍不住发出叹息:

      “这是幸福的一生。亲爱的,我准备好了。”

      艾柏早已换上黑色的长衣,盘起了头发,她面容和缓地注视着死神,平静地等待接下来的死亡。死神拄着镰刀,向她伸出右手。瞧着这只白骨组成的手骨呀,艾柏忽然笑了:“说实在的……我一直想问,死后我还能见到他吗?”

      死神犹豫了,这不是普通灵魂应该知道的问题。

      “不,你不用回答我,亲爱的!”艾柏愉快地欢笑,将自己的手交给死神,“我活到现在,已经拥有太多,何必再贪婪地追求来世?我们走吧!”

      死神紧紧拉住灵魂的右手,它站了起来。

      灵魂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轻盈的感觉了!它能顺畅地行走、奔跑,乃至飞行,它惊奇地游动着,随死神飞向天空,发出由衷的畅快的笑声。回过身来看到自己躯体的模样,它感慨于自己曾经的衰老。而现在,它变得多么年轻,多么灵动,多么自由啊!

      死神礼貌地做手势请它先走。在这冬末春初的寻常夜晚,死神与灵魂飘向窗外,飞向那漫天的繁星。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人们会发现这疗养院又一位老人离开了世界。多愁善感的人哪,也许会这样想:“死亡又让一个人的往事不为人所知。”但感伤转瞬即逝,属于未来的人们最后转身,走入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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