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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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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重构一句名言:那些杀不死你的,只会试图再杀你一次。
值得高兴的是,今天不像昨天那样阴风阵阵。日落时甚至能感受到一丝幻觉般的暖意。疗养院这时仍有人活动,但他们很快就会随着夜色的降临回到自己的房间。此刻,死神躲在门外,聆听室内的对话。一个年轻的女声嘀咕着:“你这几天精神真不错,也没见你怎么活动……没有偷偷抽烟吧?”
“哦,当然没有!你可不要怀疑一个老人家……”
“得啦艾柏!对了,我把你要的东西拿来了。就放在这儿……我走了,老样子,有什么事就按这儿的呼叫器——”
“我知道,我知道,快走吧!”
几句不死心的叮嘱,接着是脚步声和推门声。死神无言地站在门侧,目送年轻女人散开扎起来的头发,提上自己的提包,快步离开。她很愉快,今夜有人会在舞厅与她共舞。
“哎呀,你今天来得可真早!”躺在床上的老人见到走来的死神欢喜地说,“你看到她了吧?我可亲的护工,她可比我妈妈都唠叨。”
死神坐到自己老位置上,低头看向老人手中的东西——一个古色古香的木盒子,似乎从其中取出什么古老的东西都不稀奇。老人拍拍木盒,在死神面前开启了它:
如你所见,一叠信件,你们死神会互相通讯吗,死亡也会和死亡交流吗?
为了更好地回忆过去,我托护工找来了它。你真该给我点时间读读信的。
本来我应该接着昨天的结尾,和你讲讲威廉的事情。但那天在庄园瞥见他的身影后,我竟然三个月再没见过他一面。新闻报道需要新的题材,记者与公众转移了注意力。而我,和霍华德家族的交往到此为止。必须承认,那天威廉投来的注视让我……畏惧了,我说不上来到底畏惧什么……误入禁地或者惊动亡灵?
三个月,三个月也发生了许多事情。战争还在继续,不断有人的父亲儿子或者兄弟战死;物价越来越高,店铺一个接一个倒闭,女人们拼了命地排队领物资,空袭警报都不能使她们动摇;德国人的空袭要比政府的士兵津贴来得更快……
爱德找到机会就给我们写信,每次都会写两封,一封给我和妈妈,一封单独给康斯薇洛。我找找……哈,这儿有一封!日期是41年1月5日:“我在部队一切都很好,这儿天天都有面包和咖啡,有时候还有巧克力。只不过,汤总是冷的!……我总是被派去放哨,看林子里会不会有德国佬冒出来……别担心我,向你们问好!”
又一封:“今天被派去挖战壕,到现在我的手都累得发抖,不过,总比其他搬尸体的强……我们这里很多蠢人,一个傻士兵差点把自己挂在铁丝网上,而我因为机灵常常受到中尉褒奖,也许未来某一天我能当上军官呢……一切都好,只不过我真想妈妈的土豆汤。妈妈还在生我的气吗?告诉她我爱她。也爱你!亲爱的艾柏。”
爱德在撒谎。我猜他入伍后立刻就清楚了战场的真面目——它总是饥不择食地吞噬一切,士兵是它的主食。爱德在部队的生活一定越来越糟糕,到最后寄信的间隔越来越长,甚至有几封信写在了草稿纸上!
你看……他的字歪歪扭扭,我想他写信时没找到平整的地方……而这个、这个是爱德的最后一封信,一张破破烂烂脏兮兮的旧纸,信上他说自己受了点伤,躺在野战医院里,不过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好。
不久之后他就战死了。
……
还有给康斯薇洛的信,我猜你是不会想听的,那太肉麻了!每次拿到信康斯薇洛就会拜访我们,交流信件和平时的生活。可怜的爱德,幸好他没有在给女友的信里写妈妈和妹妹的坏话。
生活一直在变糟,当你以为已经到了极限,它就会变得更糟。唯一的例外就是康斯薇洛,她总是笑着,说一些振奋人心的话,这种乐观是她给他人的礼物。上帝给了她回报。2月份的一天,她被伦敦一家唱片公司的经理看中,很快就签约成为了公司的歌手。
当歌手就是她的梦想!康斯薇洛快乐得要飞上月球,但她懂得在这个环境下收敛自己的幸运。她给爱德写信告知他这个喜讯,接着与我们道别前往伦敦。
战争期间,娱乐活动被视作一种鼓舞精神的良药。娱乐公司也和政府合作,为前线战士送去表演。送别康斯薇洛后,我的生活暂时归于平淡。继续为报社工作,报道战况和“必胜决心”;偶尔也干农活,粮食不够,邻居一起在花坛里种菜,或者在后院养猪。我们家离地铁站或者其他大地下室都太远了,我就买了个安德森庇护所放在院子,它像一个结实的大铁皮桶,听到警报我们就躲进去。我和妈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工作、躲避空袭、等待爱德的信、写回信、等待康斯薇洛的信、写回信……
这样奢侈的平淡维持到春天,4月2日,一个爆炸性新闻让郡里所有报社精神振奋:霍华德勋爵去世了!威廉·霍华德继承了他的爵位,然而几乎同一时间,新任的威廉·霍华德老爷决定将莱顿庄园作为临时医院借给政府,改建工作即刻开始。这一连串事件让看够了战争新闻的报社兴奋不已,主编立刻派人前往庄园一探究竟,其中就包括曾经报道过威廉的我。
将近三个月未见,莱顿庄园简直就像在褪色,春天也无法让它显得明媚,但起码人群让它显得热闹。政府人员、记者、庄园的仆人和管理者,一群人围在一起,各自大声谈着不同的话题。同事先我一步挤入人群,试图收刮一点有价值的信息。我环顾四周,想找到几个熟人。
我有了发现:在庄园大门铁栅栏外侧,圆滚滚的灌木丛旁,一股烟味向蓝天弥漫。事件的中心威廉·霍华德就那样披着一件漆黑的大衣,旁若无人地站在角落吸烟。他肩膀像被重物压住了一样往下垮,头发凌乱,长了许多,软踏踏地搭在脸颊上,搭在那些可怕的伤疤上。
威廉又一次站在了故事之外。没人认出他来,大多数人只记得那张报纸上朝气蓬勃的脸。
我有一种预感,或者说,一种猜想,如果不在这时把他抓住,他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我大步流星地往威廉那儿迈去:“您好……”我在脑子里迅速寻找合适的称谓,先生?上尉?勋爵?称呼爵位?还是先表示对他父亲死去的哀悼?他转过头盯着我,这是我们第一次离得这样近。如果不是烟灰在飘,我真以为他是张黑白照。他的眼神,古怪、僵硬、混沌、恐惧……我好不容易与他面对面,却尴尬地不怎么怎么进行对话。见到我威廉往后畏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把大衣领子竖起来:“你要采访?”
他嗓子哑得吓人。
也许我不是个懂得抓住一切机会的好记者:“不!我是说,今天也许不是个好日子。对令尊的事情,我感到很——”
他立刻打断了我,好像压根没听完说话:“明天下午三点,城区的蓝靴子咖啡馆,我会按时到的。”
他掐灭烟,扔在地上碾两脚,不等我的回答就匆匆转身离开——对,离开!莱顿庄园不是他的家吗?就算将庄园作为临时医院,他也完全可以继续住在主卧,这种庄园可大得很。
威廉的费解行为出乎我的意料。被一种隐秘的心态驱使,我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他挑选的咖啡馆很亲民,起码价格不那么让人心惊胆战。我提前了一个半小时抵达,挑选了靠门的位置,希望威廉能一眼看到我。满怀疑惑地等待了半小时后,威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的和昨天一样,只不过裹了围巾戴了帽子,这些织物竭尽全力地遮挡他的面庞。他见到我似乎吃了一惊,片刻后才来到我的桌边:“你提前了很久。”
“您也一样。”
我用最不着痕迹的方式观察他:威廉·霍华德,和报道里斗志昂扬的他自己判若两人,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漠然。我仿佛亲眼目睹一座城堡崩塌,一轮太阳熄灭,心中装满酸楚。
类似于霍华德夫人,威廉也是带着目的来的,只不过两人的目的截然相反。他在我面前坐下,开口就是:“我知道你们记者热爱爆料。”
我无言以对,某种方面上来说他是对的。
于是,他就真的开始爆料。威廉·霍华德宛如一台上好发条的机器,条理明晰地介绍霍华德家族的破产与毁灭史。他口才很好,从自己的祖辈开始讲起,讲他们是如何利用肮脏的手段为自己牟取利益;接着讲到一战前后期,家族是如何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落,最终负债累累,刚刚故去的老霍华德背上全是债务;对了,父亲,威廉重点强调他是多么荒淫无度,比起庄园更爱妓院,他的死和性病脱不了干系;也谈到母亲,她将荣誉当作饰品佩戴,尽可能地忍耐丈夫的行为,并将其作为一种美德;还有沉默的莱顿庄园,他实际上已经将其赠给政府,战争结束——如果能结束——就将它改造为公园之类的景点吧。
威廉停了一下,将视线移向窗外的街道。他似乎在酝酿自己的勇气,我想接下来他要讲到自己。
从冬天的第一眼开始,莫名的畏惧与担忧始终挥散不去。但在咖啡馆沉默的瞬间,答案猛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他准备去死?
威廉确实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父亲,父亲死了,很快就能安葬在豪华的家族墓地里;母亲,母亲因他改造庄园的事大发雷霆,几乎丢了贵妇的礼仪,最后带着自己的贴身女仆回到伦敦的老宅;庄园,庄园值得更好的归宿,比如医院和公园;威廉,威廉·霍华德需要一场毁灭,针对他自己的,社会上与身体上的双重毁灭。
从前线归来后,威廉产生非常严重的心理问题,人们称其为“弹震症”。他会将街上的每个人幻想成德国佬,将莱顿庄园的花园幻想成战壕,他还会被电影、唱片、电话的声音吓到。战士离开了战场,但战场如影随形。威廉思考了很久,裸着上半身躺在地板上思索、吸着大量的烟思索、梦见战友的尸块后思索,得出的结论是——自己的存活是个错误。
首先,他准备毁掉自己“战争英雄”的形象,将家族丑闻爆出来后,继续爆出自己的丑闻:他不优秀、不友善、不机智、不坚定、不刻苦,不是英雄,他曾经是个偏执的战争狂,后来是个面目丑陋的刽子手。
威廉选中了我,作为毁灭之音的扩音器。毕竟那篇天花乱坠的报道出自我之手。这会是一件戏剧化、讽刺性的事件,能为市民困苦的生活增添一点儿消遣。最终,威廉·霍华德会以自己生命的谢幕为这些事情画上句号。
天啊,当一个将死之人心如死灰地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会怎么做?直到现在,我都无法肯定是否每条生命都值得挽留,但我很庆幸自己留下了他的。在威廉再次开口之前,我认为自己必须说点什么——说什么?多亏了康斯薇洛,我脱口而出:
“今后您有什么打算,霍华德先生?我想……如果您有空闲时间,也许可以考虑……一个正在进行的演出计划?”
自然,没有这个演出,但也许可以有。康斯薇洛在一封信里告诉我她的公司有意举办一次春季表演,需要丰富的节目,最好能体现爱国与胜利情怀,办得好也许能直接到前线为战士演出。我决定抓住这次机会。
他听到我这句话时的表情令人难忘!威廉的眼睛从围巾里缓缓抬起来,凝视我,好像我刚刚生吞了一只老鼠。
“没有人会想在戏台上看到一张丑脸。”随后他断然道,有些强硬,更多的是心如死灰。
很快又低下头:“抱歉,我的语气很冲。我想你应该另请高明。”
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很会讲废话。那时我又一次发挥特长,求他再考虑一下:机会多么难得,意义多么重大,而他又是多么被人们看好等等等等。就算不亲自出演,也可以考虑写些剧本。对,剧本创作!我曾有幸在庄园看过您的剧作,您的才华使人惊叹——
“你看过我的剧本?”威廉大吃一惊,一刹那脸色精彩地变了好几轮。
我闭嘴了,他似乎还不知道霍华德夫人热情地透露了他从穿尿布时期一直到参军时期的许多信息,当然,绝大部分没有见报,这是基本的职业操守……
威廉看上去被撼动了,做出了一点儿让步,勉强地表示可以稍微考虑一下,于是我立刻将报社和自己的名片全塞到他手中,并付了两人的咖啡钱。威廉站起来,带着随时想逃离现场的尴尬和没有说出口的秘密向我道别。
但秘密终究会有浮出水面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