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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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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忆起一座沉默的庄园,以及一颗挣扎的心。
死神再次来到时,老人早就笔直地坐在床垫上了。她看起来精神矍铄,兴致盎然,谁能想到死亡即将永远合上她的眼睛?天气比昨夜更冷,萧瑟的风声尽管关上了窗户仍然能传入人们的耳朵。老人最初凝视着窗户外颤抖的树枝出神,见到死神,她立刻振奋起来,热情地欢迎——这真是稀奇事。
床边照常摆着那张圆凳,只不过多出一块柔软的坐垫。死神一坐下,老人就忍不住开口了:
我忐忑了一上午,一方面担心自己占用了你太多时间,另一方面又期待你的到来。看样子我没必要这样不安。
让我想想……昨天我向你提起了威廉,对吧?不得不说这是个挺有贵族特色的名字,你知道——征服者威廉之类的。“贵族”,一个引人遐想的词,好些年轻人由它联想到豪宅、庄园、宴会、风度翩翩的老爷公子、美丽大方的夫人小姐,和那些不可言说的野史秘闻。它是一个遥远的,让人爱恨交加的怪物。
我们教区也有一个显赫的贵族家族,正是霍华德的家族。往西南方向去的郊区,那儿坐落着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大庄园——莱顿庄园,霍华德家族的家产之一。它的铁栅栏、花园、拱顶、立柱、雕塑、喷泉等等,全有种让人窒息的华美。庄园盖了好几层,兼有对称的侧楼、耳室,无数大大小小彼此联通的回廊,走入其中你会怀疑是不是再也走出不来。难怪每座庄园或多或少都藏着灵异魔法的传说。
战争开始不久,霍华德家族就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家族的长子威廉·霍华德率先参军,报纸称他是“本郡数一数二的杰出青年”“以无畏的气魄成为男子汉们的榜样”。威廉后来评价道:那些称之为贵族子弟的特殊群体,将荣光与骄傲,功勋与业绩这些概念看得比什么都重。有趣的是他们不能容忍这些金光闪闪的概念落到“高贵者”之外的其他平民手里,他们是权利的葛朗台。因此,参军是无需考虑的必要之举。
战争初期,我对霍华德家族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他们令人咋舌的家产、无数被报道在报刊上的显赫功绩、以及守卫国家捍卫荣誉的热血氛围。这些满怀雄心壮志的豪杰使年轻人误以为战争不足为惧。
后来,第一封死亡通知书寄往郡中某个翘首以盼的母亲。
以及……持续不断的空袭……1940年9月的伦敦……
痛哭与哀嚎响起了。
一直到41年年初的某天,一些报纸称威廉·霍华德以上尉的军阶从战场上归来。他在战场上骁勇善战、他带领士兵接连攻下敌人的据点、他是我们的英雄——新闻都偏爱用这些鼓动人心的话语,战时尤盛。
我们都很需要英雄,尤其是苦等着典型报道素材的新手记者。在被报社主编“委以重任”的同时,我就将归来的威廉作为了自己的目标。
那年1月19日,天气差不多和今天一样冷。我和报社的男同事一同来到了郊区的莱顿庄园,首次近距离观察了那庄严肃穆的建筑群。庄园很寂静,几乎看不到什么仆人客人,肃杀的冷天,把树枝、秋千和人的心情都压得很低。说明来意后,我们被管家领到会客厅,坐在雕饰复杂的靠背椅上等待。即使过去这么久,回忆起那天的场景我还是感到忐忑。漂亮过头的会客厅就像个挑剔的美食家,随时会因为消化不畅而把我吐出去。
不知等了多久,一个穿着华丽的妇人向我们款款走来。她穿着过于复古的宫廷风裙子,高高地盘着头发,面露微笑地看着我们。一看便知,她是莱顿庄园的女主人,威廉·霍华德的母亲。
“家族早就走向了衰落,”后来威廉谈起母亲时说,“但母亲永远会留着她那几条维多利亚风格的礼裙和一丝不苟的盘发,似乎这样就能留住曾经的时光。”
霍华德夫人举止优雅,态度也很亲切:“下午好!威廉因故不能见客,请允许我代他接待二位。我听说二位是《兰花报》的记者?”
我能感受到她对我们很感兴趣,似乎我们有一致的目标。
啊,那天算得上我口语表达的巅峰时刻,我满怀诚意、详细周至地向她讲述了我们的意图:“一次专题报道”“占据下一期报纸的全部篇幅”“威廉·霍华德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迹”“荣誉”“胜利”……
我大谈特谈:“比起霍华德上尉的英勇,人们都过于好奇他回到家乡的原因,毫无根据甚至包含恶意的流言开始在人群中散播,诋毁英雄的言论实在可气!我们需要一篇好报道来扫清浊气……”
我敢打赌,霍华德夫人那完美无缺的笑容因这句话而产生了一丝裂缝。下一秒她说:“是的,我想这是件好事。只不过,威廉——霍华德上尉恐怕无法接受采访。他病了。”
所有雄心壮志似乎被一条巨龙的吐息烧成了灰烬,我无言片刻。
谁能做出强迫病人拖着病体面对镜头强颜欢笑这种事情?但希望仍在,那就是霍华德夫人的态度。她相当渴盼这件事办成。这很好解释:霍华德勋爵那时已病入膏肓,归来的霍华德上尉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许多仆人流失,许多房间闲置,维护庄园的巨大开销让霍华德夫人焦头烂额,而有关家族衰败的预测折磨她的神经——没落无可避免,末日即将到来。她对这个结局说不,她要挽回逝去的荣光,与新闻媒体合作似乎是条方法。
忽然,我有了主意。我站起来:
“如果霍华德上尉同意的话……我有另一种方法进行对他的报道。”
等我解释完自己的方法,霍华德夫人露出赞许的微笑:“哦,这倒是个新奇的点子!”
“那么,霍华德上尉会同意吗?”
“他会同意的,”夫人意味深长地说,“我想他会的。”
他不会,他压根没同意,他烦苍蝇一样的媒体记者烦得要死,包括那时候的我。他的母亲没与他沟通就单方面允许了这次报道,往后我时时因这件事而感到内疚与折磨。
我的方法是:不对本人进行直接采访,而是通过他亲朋好友的描述来侧写出一个沉默的战争军人形象。
这使威廉的一部分人生暴露在公众眼前。
我做了错事……这无疑伤害了威廉的隐私。虽然他不并怎么在乎。
得到允许后行动立刻展开,我列出一份采访名单给霍华德夫人过目,由她决定哪些人适合。于是我提着相机,以莱顿庄园为圆心展开一系列采访活动。我的对象有:庄园的仆人、管家、照看过威廉多年的嬷嬷、威廉的大学同学、其他家族威廉的友人,当然还有霍华德夫人——唯独没有威廉自己。
仆人崇敬地说,他是位英俊潇洒、礼貌待人的好少爷,从不对他们发脾气,甚至能和一些男仆聊上几句。最让他们难忘的是威廉的高雅爱好,经常有人能在阳台上、喷泉边、树荫下发现他们的少爷,手捧书卷诗集,一看就是一个下午;当然,部分老仆人还能忆起他年幼时第一次骑马就驯服了最桀骜的烈马,简直就是个小小的赫拉克勒斯。
管家和嬷嬷欣慰地说,他自小勤奋好学,兴趣广泛,长大后颇有领导才能。某次夏日宴会,厨房失火,他立刻就发现了祸根,指挥一众仆人扑灭了火焰。最终宴会顺利进行,客人们对被扼杀在摇篮里的灾难一无所知。
同学友人钦佩地说,他天资聪颖,在学校所有课程都名列前茅,他的论文震惊全校。他还是学校戏剧社的社长,每到节日就组织精彩的戏剧节目,甚至自己亲自参演,时常赢得掌声连连。
然后,母亲含着泪说,威廉·霍华德,她最爱的、唯一的孩子,她无时无刻不为他感到骄傲。战争爆发时,没人不感到惊恐,他却镇定自若,向人们宣誓自己一定会将胜利献给国王,最终,他披甲上阵,为军队赢下了许多战役。甚至最后不幸身负重伤时,他仍然意志坚定地领导队伍,将伤亡降到最低。
最值得重点渲染的是关于威廉和他战友的感人事迹。威廉的朋友鲁伯特·夏佐,他的父亲夏佐子爵是霍华德勋爵的老友,两家人之间有很深的友谊,威廉和鲁伯特因而成为很好的朋友。他们是一同前往战场的,两人在同一个部队并肩作战,成为默契的战友。直到那场痛苦的灾难来临——在一次针对敌方据点的攻占任务中,威廉·霍华德上尉的小队被德军狙击手发现,火力压制之下,队伍损失惨重,鲁伯特在此战中不幸中弹牺牲。最终威廉爆发出惊人的勇气与力量消灭了敌方狙击手,带领士兵取得了胜利。他身负重伤,命悬一线,送往医院抢救时,失去意识的他还紧紧攥着鲁伯特的遗物——一条夏佐家族的项链。
威廉虽然负伤退出前线,但仍然心系战场、心系战友,他仍然会以自己的方式为祖国奉献力量。霍华德夫人展示了一些威廉的照片,其中一张他身着军装,拍摄于赴往战场前夕。照片中的他果然年轻俊朗。他平视斜前方,发丝得体地帖服在两鬓,双唇紧抿,眼神专注,肩膀宽阔,虽然穿着军服,但流露出文雅的气质。人们愿意相信,像这样的年轻人一定能够带来胜利,尽管那时候欧洲一大片国家已经投降,德国人不停扩张。这张照片后来被放在报刊的头版,从此威廉专注的眼神会盯住每一个拿起报纸的人。
不过,我最爱的还是他身穿戏服的照片。
那张照片上,你看不到柔软的帷幕、平整的舞台,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的雪地,白雪从天空中斜飞下来。在这白白皑皑的雪地上,年轻的威廉·霍华德竟然只穿着单薄的戏服。你会看到他二十出头的脸冻得变了色,戏剧化的表情夺人眼球,他那么骄傲、闪闪发光、好像下一秒就会高声说出台词。翻到照片的背后,上面是他写下的一行潦草注释:
一次突发奇想的演出,《雪地上的麦克白》。
“麦克白已经杀害了睡眠,而威廉会残忍地杀死感冒!”
1937年圣诞。
以上种种,你都能在那年的《兰花报》特刊上看到,报道的题目是《在他们眼中——一位英雄的昨天、今天和未来》。我为上面那些人拍摄了一些照片,黑白的老照片,很多年后,他们被凝固下来的面孔成为引人遐想的往事的一部分。我还珍藏了一份当年的报纸,可惜在进入这个疗养院时弄丢了。不过,我知道你神通广大,如果感兴趣,就去博物馆或档案馆看看吧。
话说回来,当我后来真正认识了威廉时,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写了一堆狗屎。虽然这堆狗屎被刊载出来后反响很不错,许多心情激动的读者为之流泪,来信像雪花纷纷扬扬。
必须承认,取得成绩的满足感一度让我飘飘欲仙,我愉快地将薪水全部交给了妈妈,让她大吃一惊。接着我带着慰问品和当期报纸再次拜访莱顿庄园,希望当面感谢霍华德夫人,以及——如果可能的话——威廉·霍华德上尉本尊。
霍华德夫人也对这次的报道感到满意,同时不无遗憾地表示霍华德上尉仍旧卧床休息。她甚至邀我去庄园内部游历一番。那庄园是她最得意的杰作,在战争期间尽力去保持井井有条。在后花园中,我看到一棵大树,据说威廉·霍华德少爷曾在其下专注地读书。如今,树叶凋零,枝桠低垂。
你也许会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时候遇见威廉的。
……在那个单调的白天,霍华德夫人为我带路,惋惜地表示如果在春光明媚的季节花园的景象会更加美丽。我附和着她,在花园小径上回过头。在我身后是庄园主楼,一排排窗户像一只只睁开或闭上的眼睛。
在其中一只睁开的眼睛中,我看见一个漆黑的剪影,仿佛几个世纪前就被凝固在那里般一动不动!我心惊,立刻凝神看去,只见一个身穿背心的男人目不转睛地从窗口处盯着我。
那就是我的威廉。
威廉,威廉啊,我现在都不知道他那时心情如何!那段日子难道他就那样一直站在窗边,一直无望地凝望着世界?我问他,他总不愿意说……
我也明白了他为何足不出户,从不现身:在那天惨白天空的衬托下,他的大半张脸上布满的可怖伤疤清晰可见。一条条一道道交叉密布,仿佛被厨师的刀具细致地切割过……
威廉毁容了,而这仅仅是他不见任何人的原因之一。
他……唉,说起他我的话可就要源源不断了,但现在已经……我看看……凌晨一点。这对于一个老人来说似乎太晚了点,我的护工知道我熬夜恐怕要发脾气……
亲爱的,明天,我会依然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