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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夜 ...

  •   今夜,死神没有如约而至——它提前到了。

      1997年,冬天的晚上,死神拜访了英国肯特郡郊区的一座疗养院。死神的外表符合世人对它的想象:黑长袍、大镰刀、骷髅头,以及常伴左右的阴冷气息。死神迈入疗养院的铁栅栏大门,先是通过两排整齐但萧瑟的矮灌木,穿过几辆停得略显随意的轿车,走上灰砖石路,它直通往疗养院主楼。接着随石路绕过一座大得刻意的喷泉池子,步入主楼的大门。死神径直上楼,拐弯,在一排齐整的房间门中找到自己的目标。它的身躯穿透紧闭的房门,轻飘飘来到铺有洁白床褥和棉被的床前。

      老人微闭着眼睛,她在睡觉。皱纹与老人斑模糊了她的样貌,灰白的头发像陈旧的棉絮,她可真老。

      死神身躯如黑夜,镰刀如弦月,寂静无声如一颗死了的树。这时老人醒了,那双眼睛射出不符合年龄的机警,猛地盯住床边的黑袍子骷髅。一段时间中,老人不动声色地与骷髅头对视,她表情严肃,并不恐慌,似乎陷入沉思:

      “……哦,我要死了?”

      死神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宣告道:“接下来的几天内,你会死。但具体是几天,你可以自行选择。”

      老人不解:“为什么?”

      “这是给你们这代人的特殊待遇,因你们实在见过我们太多次,有些人也死得太突然,宛如一场闹剧。那段时间我们整日工作,昼夜不停,将死者的灵魂拉出他们支离破碎的身体。我们的脑颅里终日响彻灵魂的哀嚎,最终我们一致同意,暂缓死亡的速度。”

      老人若有所思:“但我现在毫无挂念,为什么不现在就砍下你的镰刀?”

      死神用沙哑且疲惫的嗓音答道:“我没有这个权利。但我很乐意在这几天里与你作伴,如果你想的话。”

      什么让这死神如此贴心?老人便爬起身子,靠在背后的枕头垫上。她太老了,因此视死神为故友。她邀其入座,顺便从枕头下摸出藏起来的香烟。□□即将被抛弃,尼古丁又伤害不了灵魂。死神很顺从,它庞大的身躯挤在小小的圆凳上,显得笨拙古怪。老人向它借火,它手指骨尖燃起一星幽蓝的火焰。

      娴熟燃烟,在一阵舒缓的惬意中发出长长叹息,烟雾缭绕,明白自己将死的老人开始思索自己该什么时候死去。也许……明天?好像太匆忙;那么,留出几天见亲朋好友最后一面?但她不再有亲友。她想得如此入神,几乎忘了吸烟。冬夜的冷风被关在窗外,在安详的气氛与回忆带来的梦幻中,老人有了主意:

      请你每夜到这里,等讲完我的故事,我的灵魂就归你所有。你知道,这年头很少能找到一个耐心的倾听者,我的护工工作认真,但就是坐不住;那些来访的年轻人总带着学校安排的调研任务,他们来去匆匆;而我的手已经握不住笔,没法补写我的回忆录了。啊,以前威廉经常催我写点什么,我总找借口回避——真不该这样。

      咳咳,我担心你拿走灵魂之后,那些记忆也要跟着烟消云散。可我有太多事情不想忘记了……什么,你愿意听吗?亲爱的,你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样,但真是个好死神。

      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末尾的一个春天,所以取名叫艾柏(April),艾柏·亨特,一个普通家庭的女儿,家在坎特伯雷教区,有一个鞋匠母亲,一个死在前线只存活在照片上的父亲,以及一个拿父亲当偶像的哥哥。一战在我出生后很快就结束,但我的家仍然被它的阴影淹没着,爸爸的死几乎令妈妈崩溃——精神上,身体上。失去丈夫后她不得不独自养活我和哥哥,而政府发下来的抚恤金缓解不了她的压力。可以想象,妈妈恨透了战争,向我们痛斥战争成为她的日常习惯。但如何教育小孩却是个难解的谜题,妈妈对爸爸怎样死在法国土地与德国佬枪下的描述太过绘声绘色了,这让孩子们产生一种罪恶的向往感,尤其是我的哥哥爱德华,这似乎成为他在战争再次爆发后参军入伍的诱因。

      “我会狠狠报复那些德国佬!”我还记得,尚年幼的哥哥在玩耍时常常挥舞木棍以充当刀枪,向我这样宣誓。他那时还很幼稚,空有一腔热血,但根本没考虑过如何实现自己的“抱负”。但……我们都没想到另一场战争正等待着。

      现在似乎是个向你介绍我哥哥的好时机,因为不久之后我就没办法向你描述他了。爱德华·亨特,我和妈妈叫他爱德,我有一张他十五岁和二十四岁的照片,二十四岁那张摆在你旁边的桌子上……对,就是那张,请拿起来看吧。你看到他的样子了吗?他有着和我一样的棕灰色头发,妈妈总说那是因为我们在泥地里打了太多滚;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我的则偏绿,都是很常见的颜色……但他很英俊,你也看得出来对吧?他鼻梁很高的,额头很宽,还有毛茸茸的鬓角,一股古代罗马雕塑的神韵,他也靠自己的好模样吸引了许多姑娘。

      他是个好哥哥,在我年幼时还承担了许多父亲的责任。他会把我举上苹果树,让我摘到最红的果子,或者带我去草地里追兔子,或者拿着自己的课本教我认字,或者在妈妈忙着制鞋时守着我……抱歉,我记不起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哦,我虽然都快老死了,但还是很想他。

      但是爱德,还有妈妈,始终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哥哥只知道我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妹妹,他说会在我未来丈夫出现之前一直保护我,而妈妈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我嫁给一个有着稳定工作的人,最好是个银行出纳,她喜欢银行从业者身上的气质。如果得知我的愿望她一定会心碎的——我想成为一个战地记者,像美国的佩吉·赫尔那样。青春期的某一天,从报纸上读过她的报道后,我就再也忘不了她的英姿。

      如果两个孩子都奔赴战场,妈妈一定会受不了。

      成为战地记者之路困难重重,真遗憾,我并没有实现这个崇高的理想。可我已为此付出巨大的努力与牺牲。嗯……我的记忆给这个过程打下“枯燥”和“艰难”的标签:图书馆的夜灯、妈妈不理解的眼神、讨厌的男生的挖苦……其余的,不太记得了。但如果你现在就飞去肯特郡女子大学,你会在他们的档案馆里发现我的名字,我的成绩记录足以使自己占据其中一席之地。

      战争爆发的前夕,我还在跟着一些退休老记者学习摄影技术,那是我苦苦求来的机会,他们都很固执,觉得女人当记者荒谬绝伦,好像我们身上都带着瘟疫似的……咳咳咳,说说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某位愤世嫉俗的老记者,曾经报道过巴黎和会,我为他免费送了三个月的报纸,才让他愿意教我摄影。他送给我一台老旧的柯达相机。38年的一天,我又一次给他送去报纸。那天的《泰晤士报》报道了《慕尼黑协定》的签署,声称这对捷克斯洛伐克大有益处。我已经忘了那老记者的名字,但我深刻地记得那一天读完报纸后,他突然仰头大笑,胡子乱颤,接着发狠把《泰晤士报》摔在地上。他说:

      “我们又有仗要打了。”

      他预言准确。我没法忘记他摔报纸的场景,那对我来说就是战争爆发的序幕。

      你在叹息,想必对于那场战争你了解得比我更清楚。英国又一次把自己卷入了战争,为此妈妈几乎整天在家破口大骂。很快,硝烟就从广播与报纸里飘到了我们的生活中,妈妈的鞋店不久关了门,没人需要新鞋子了。

      而爱德,40年时他26岁,在战争带来的压抑与激动气氛下按捺了将近一年。他从前的许多同学、朋友、同事都报名参军,穿上笔挺的军装,在火车站与心爱的姑娘吻别,潇洒地向亲人挥手。爱德多么焦虑啊,他知道妈妈不愿意他走,但他的心已经飞向了部队,哪怕根本不知道部队里到底有什么。

      并且——他还交到了女友。姑娘的名字是康斯薇洛,漂亮得像一朵盛开的蔷薇花,歌声甜美得又像枝头的夜莺。她有一头秀丽的乌黑卷发,总扎着一条红色丝带,在餐厅打工时常为顾客一展歌喉,于是人们亲切地叫她“红丝带康斯薇洛”。她就像一个明星,我十分喜欢她。爱德带康斯薇洛到家里来,我们像一家人一样融洽。

      但每次谈到战争,气氛就会立刻僵下来。

      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躲在后方的,这个想法让爱德在朋友和女友面前抬不起头。

      妈妈嗅到爱德蠢蠢欲动的心情,于是和他吵架,争吵以爱德苦着脸逃回自己的房间告终。妈妈瞪着眼睛对我说:“艾柏,你也给我看住他!”

      对不起,妈妈……那时候我们都太幼稚了。

      我们年纪轻轻,认为世界在自己手中。我们揭下张贴在餐厅的征兵海报,被那些激昂的话语鼓舞得整夜睡不着;我们挤进送别入伍军人的队伍,在汽笛声中欢呼,哥哥总是把我举起来,让我看看到底有多少青年走上火车,那场面简直像个嘉年华。战争刚刚开始,人们还没有遭遇苦难的袭击。爱德大声问我:“妈妈总是夸张,对吧?”我点头同意,我们认为世界在自己手中。

      结果就是,40年年末,爱德偷偷报名参军。他带着发配的装备回到家后,妈妈气得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一直到哥哥泄气走回房间,一直到他离开家,一直到他死……

      爱德和康斯薇洛在火车站吻别,我想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浪漫。他真傻啊,为什么追求这样惨烈的命运?

      ……

      哦,我发呆了,真抱歉。

      战争,对我个人来说——虽然有些冒犯——是一个转机。太多男人上了战场,于是我就有机会得到从前得不到的职业。爱德参军过去没多久,我和妈妈不得不面对愈发难熬的寒冬。她失去制鞋的收入来源,每天和一大群妇女排队,领取政府每周2盎司茶和黄油的配给。配给,配给!它逼疯了多少主妇?她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用那一点点配给喂养自己的一家人!最后妈妈进入了政府的军需品工厂,帮忙做军靴,这才有了更多收入。

      趁着这个机会,我向妈妈提议:“我可以去找一份工作。”

      “哦,是吗?”妈妈恶狠狠地反问,“我猜你已经找好了,你和你哥哥从来都是先斩后奏!”

      妈妈总是能猜对。早在战争开始之前,我就一直在肯特郡本地的《兰花报》打杂。41年年初,机会砸了过来:报社的几位男记者投笔从戎,另外几位则提着相机去报道前线。那时候政府正在掌控新闻业,限制新闻报道的篇幅和内容,整个报社处在一种不健康的躁动与不安中。主编决心开展一系列有关战争英雄人物的专题报道,来展示肯特郡人民对胜利的绝对信心。我向主编毛遂自荐,幸运女神此时则眷顾了我。

      “我会写出最鼓舞人心的报道,”我宣誓,“整个郡都将沸腾!”

      我在说大话,主编也知道。但是,干嘛不让我试试呢?反正,呵呵,他们心知肚明,我的薪水可比其他男同事的少多了。

      呼……真不好意思,我有些激动。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你一定听得无聊了吧?人在我这个年纪,很容易不停地絮絮叨叨,就像把旧物从抽屉里全翻出来再塞回去那样。但要我说,这些都只是铺垫。如果你明天仍愿意来,我会向你讲述我是怎样相中自己的采访目标、怎样与那个遍体鳞伤的可怜家伙周旋的。他的名字——威廉·霍华德,我们那儿有名的贵族子弟,年纪轻轻、才华横溢,作为战争英雄回到了家乡,而战争炸毁了他的一部分身体与心灵。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会讲到我有多么爱他。我知道他也一样。

      我看到你点头了,我由衷感到高兴!那么,明天,就明天的这个时候吧!啊呀,这让我想起《一千零一夜》里的山鲁佐德,每日讲故事使国王着迷,以此留住自己的性命。当然,我倒是很乐意快点讲完,让灵魂早早跟你前往彼岸。

      那么,亲爱的——再见,再见,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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