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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马三宝 ...

  •   傅长风携妻儿上京赴任,傅、卢两家的亲戚都前来送行。
      正厅里,傅长风对两位兄弟拱手道:“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返乡,我不在长辈跟前尽孝,劳哥哥和弟弟上心了。”
      “诶,都是自家兄弟,怎这般客气?”傅家老大傅长信为弟弟的荣升感到自豪,“你尽管大显身手,家里一切有我们。”
      老三傅长全倒是开玩笑道:“二哥等着,说不定我也能进京当官。”
      “哈哈哈。”傅长风大笑道,“好呀,哥就盼着这天。”
      这边姑嫂二人坐在一起,齐氏宽慰卢氏:“姑爷刚得了个丞相的身份,外面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不跟着去哪儿行?若是安安有了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卢氏擦了擦眼泪,握住她的手:“嫂子,我不奢求她未来大富大贵,只要她平平安安的就行。”
      “我知道的,你放心。”
      李侍官坐在马车里,和随行的一干人等,在傅府外候了已有一炷香的时间。
      “大总管,你说他是不是故意晾着咱们呀?”
      随行中有个小太监,瘦瘦高高的,生了一对老鼠眼,脸上还有好几点麻子,一副机灵相。
      小太监原名马三宝,因着入宫之后在皇上面前露过几次脸,皇上别的没记住,就记住了他这张麻子脸,所以后来唤着唤着,宫里边都称他一声“麻公公”。
      马公公也好,麻公公也罢,他都不在乎,与其花精力计较那些虚名,倒不如多捞点儿金钱权势在手。
      马三宝进宫时岁数还小,起初的目的就是糊张口。
      过去那些年的大钺可没有如今这么太平,漠北蛮荒又是战火频发之地,他家人都死绝了,仅剩他这一根独苗。一个孤儿想在乱世中活命何其艰难,病了饿了都只能硬抗。他是靠着一路乞讨来到了湗京,见到了这繁华帝都。
      可天子脚下又如何?
      这里人心冷硬如铁石,有钱有权的人视他们为草芥,倒霉的时候讨不到饭还要换来一顿毒打。
      他熬了那么久熬到这里,耗光了最后的希望也没能看到皇恩浩荡。
      秋天又湿又冷,是连帝都人都深恶痛绝的季节。正逢雨季,他还穿着破破烂烂的夏衣,染了风寒,久烧不退,讨来的钱也被别的乞丐抢了去,又因为长期挨饿,身体大面积浮肿溃烂。街上人来人往,皆退避三舍,嫌弃他一身污秽。
      他以为这辈子到头也就是病死街角收场,可老天还是眷顾他的。
      先入目的是一双高筒皂靴,来人一袭天青色竹叶纹长袍,一侧肩膀挂着个包袱,应是要去往何处。
      他和马三宝遇见的别的好心人不一样,那些人施舍东西都是大老远扔到他脚边,叹一句可怜,事后还拂了拂衣袖再走,仿佛就这么一会儿,身上就沾染了脏东西。
      那人蹲下来,摊开掌心。
      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出现在马三宝面前。包子还热着,冒出丝丝缕缕的香气,急不可耐地往人胃里钻。强烈的食欲惹得马三宝不停地吞咽口水,却不敢伸手去拿。
      他曾见过一位富家公子,故意拿吃食引诱一位老乞丐。老乞丐感恩戴德,本以为遇见了好心人,正要伸手去拿,结果那人却将东西收回,然后扔给了路边的狗。
      “真是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竟敢从本公子手里抢东西吃,给我打,好好给他个教训!”
      他一声令下,随从们立马围着老乞丐痛打一番,直到人被打得去了半条命,他们才住手,扬长而去。
      在这些纨绔眼里,穷人的命不是命,只是他们心血来潮用于取乐的工具。
      自那之后,马三宝便知道,他们只能捡别人扔在地上不要的东西。
      傅长风见他迟迟不动,只能拉过他的手,将包子放到他手里。
      他面带微笑,不同于那些既怜悯又嫌恶的目光,而是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同情和爱护:“吃吧。”
      包子的温度一点点地传到马三宝手上,再流入他心底。
      他把包子拽得死死的,怯生生咬下一口的同时尝到了泪水的咸味。
      他实在太久没有吃东西了,光顾着啃,竟忘了下咽,噎得直翻白眼儿。
      傅长风一直守着他,安抚他慢点吃。
      同窗在一边早已等得不耐烦,说道:“哎呦我的探花郎,别耽搁了,咱们还得租车赶路呢。”说完,捏了一下鼻子。
      马三宝见状,不由难堪地瑟缩了一下,他身上的味道确实难闻。
      同窗见傅长风没理他,接着催促道:“走啦走啦……”
      马三宝咬着包子看着两人消失在缥缈细雨中,化作朦胧一片。
      他抬起脏污的袖子擦了擦眼泪,心里酸酸胀胀的,吃着吃着,被一块硬物硌了牙。
      眼前一亮,他扶着墙踉跄起身,藏起包子跌跌撞撞拼命地跑,直跑到见不着人的角落,才把包子从怀里掏出来。
      包子露出一角,金灿灿的,他抠出来,才发现是一枚金花生。
      一枚实心的纯金打的花生,足够他置办一身简单衣物换洗,再去医馆看病抓药。
      忍饥挨饿、露宿街头、受人欺负的日子,马三宝过够了,所以当他大病初愈看到北城门张贴的告示时,丝毫犹豫都没有。
      那时的他不会认字,看不懂告示上写的什么,却能听明白人们的议论。
      敬事房派来主理此事的老太监神情倨傲,问他想清楚没有,他点了点头。
      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何惧做个无根之人。况且这世上,有哪个地方能比皇上住的地方安稳?
      可真当入了宫,他发现日子也没好到哪儿去。
      宫廷深深,四面高墙,你争我斗的,也是一片水深火热。
      贵人们掌着生杀予夺的大权,稍有不顺,就拿下人撒气。遇上好一点儿的主子,还能捡口剩饭剩菜,若遇上个刻薄的,动辄打骂那也是常有的事。
      主子欺负下人,下人也欺负下人。大太监欺负新来的小太监,皇后宫里的太监欺负嫔妃宫里的太监,受宠的太监欺负不受宠的太监。
      马三宝几次挣扎在死亡边缘,都不由得想起那日街头的一饭之恩。
      好在他聪明,且能忍他人所不能忍,摸滚打爬这么些年,看多了宫里的捧高踩低、阳奉阴违,察言观色自不必说,出谋划策的能力也练就得炉火纯青,加之有了李由这个干爹做靠山,也算在宫里立足了。
      此时,马三宝躬着身子侍立在车旁,与李侍官隔帘对话,话里话外透出那么点儿对傅长风的不满。
      进宫之后,马三宝还学会了一件有意思的事。那就是,你若真心想为一个人好,就必须明面儿上对这个人不好。
      他是后来才知道,当年的探花郎,乃林州傅氏二公子,名长风,字东渠。
      凡入朝为官者,其家族背景自有皇帝的暗卫查得仔仔细细,不落丝毫,对于官居高位者,日后也是时时事事监督。
      这些都是机密,除了皇帝也就皇帝身边的红人知道,而这些机密里也总有一些不那么机密的事,平时聊着聊着就透露出去了。
      李由但笑不语,感叹小崽子沉不住气,这才多久就不耐烦了。
      他在先帝面前伺候多年,先帝临终召见太子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对其中内幕了如指掌。
      景宗在世时,一心致力于消除门阀士族与寒门庶民的天渊之别。
      士族能人多如过江之鲫,可民间奇才亦数不胜数,士农工商的阶级偏见,是导致这些人报国无门的主要根源。
      朝廷虽然推行了一些广纳天下寒士贤能的策术,可流于表面终未能贯彻到底。景宗有意提拔朝中庶族出身的臣子,却备受士族掣肘。
      人到晚年,有心无力,只好交待后人对此不可懈怠,其言语中特别提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傅长风。
      太子继位后,李由仍是伺候在新帝身边的第一人。
      新帝年少时酷爱微服游览民间,结交谋士颇多,也暗中到林州拜访过傅长风。其纳谏如流,雷霆手段比之景宗更加层出不穷,在位不过三年,给朝堂来了一次大换血,很是提拔了一批寒门出身的人。
      朝堂波诡云谲,暗流涌动,士族官员受到不小的打压,庶族崛起,隐有平分秋色之势,部分老臣甚至主动请辞以避免卷入斗争漩涡。
      傅长风能谋善断,有奇伟之才,皇帝迫切需要一个这样的左膀右臂在身边,替他稳定朝局。之前那些提拔的庶族不过是他抛出去打头阵的砖,而傅长风才是他一直想保下来的玉。
      李由不紧不慢地喝完一口茶,训道:“你懂什么?傅长风是一飞冲天了。”
      马三宝跟了他多年,服侍周到,他还是愿意多提点几句,免得人以后挨了打受了罚还怨他这干爹不厚道。下旨那天这小子没跟着去,大概还没搞清楚情况。
      他们是带着密旨来的,一路还有乔装打扮的御林军护送。明摆着皇上不想把事情宣扬出去,只想把人低调稳妥地调进京城,来个措手不及。这样做,足以见得皇上对傅长风的器重。
      “知道他现在什么官儿吗?”
      李由掏出手帕擦了擦嘴,慢条斯理地说道:“可不是那些三四品的小官儿。你以后就该放尊重点,称呼一声傅相。”
      身为太监,在陛下和娘娘面前,说他们是狗也不为过,可在某些朝臣面前,他们这些太监也算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三四品的官儿,还真入不了他们的眼。毕竟京城卧虎藏龙,三四品的官儿比比皆是,一样得分个三六九等。
      马三宝得了想打探的消息,便安心地在一旁待着了。
      傅长风等人出来,李由立马下车相迎。
      他喜眉笑眼地问道:“傅相可准备妥当了?”
      卢氏还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傅长风再看看两个蔫头耷脑的儿子,压了压心里的酸楚。
      “劳李公公久等,本官已打点妥了。”
      “行,那咱们就启程吧。”
      马三宝很有眼色地招呼身后的侍卫:“把行李都搬上去,小心着点儿,别碰坏了东西。”
      一转头,不着痕迹地开始打量傅长风。
      男人正值盛年,和记忆里仪表堂堂的白净书生样貌出入不大,还是一样的平易近人,只是更加稳重了。
      当年的那枚金花生,他没有花出去,而是拿去典当换了一些碎银。进宫后再有机会出来已是几年过去,当铺老板对他还有印象。毕竟第一次遇见拿金子换银子的,明明一笔买卖就找开了,非要多此一举。如今,又要拿更多的银子把金子赎回去,真是个蠢货。
      只有马三宝知道,那枚金花生意味着什么。
      那是照进他灰暗人生里的唯一一束光,是他生的希望,以及一辈子偿还不清的恩德。
      傅长风扶着妻子上马车,大庭广众下,卢氏竟不顾情面地一把拂开。
      这一幕刚好被李由瞧见,总觉得自个儿遗忘了什么,等坐回马车,他才如梦初醒。
      李由一拍大腿,傅长风他女儿呢?
      宣旨那日,卢氏牵着个小女童,他不好打量妇人,便只能多看两眼小孩儿。
      女童四五岁模样,螓首膏发,身上穿着初秋的衣服,还很单薄,露出的两只胳膊嫩生生,肉嘟嘟,让他想起御膳房里洗刮干净的藕节,皮肤白净这点儿倒是随了她爹娘。
      期间她一直垂着脑袋,李由注意看才发现她好像在吃东西。
      傅承安在吃糖。
      卢氏最近不许她吃甜的,被嬷嬷找到时,表姐刚掰了一块桂花糖给她,她不知道藏哪儿,情急之下一口闷在嘴里。卢氏心神不宁,未曾留意,等回到傅府,她嘴里的糖已经化得差不多了。
      她从小不怕生,察觉有人看她,便大大方方抬头看回去,还眯眼笑起来。
      这一笑,李由只觉满堂生辉,直照进人心坎儿里。
      他在宫里当差多年,自问何种绝色不曾见过?能经过层层遴选进入皇家的,哪一个不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今日得见,过往倒皆成了庸脂俗粉。
      傅承安长得甚是白净,柳眉细长,一管玉鼻精巧秀气,樱桃小口,两瓣薄唇艳若桃花,尤其那一双眼,若一汪清泉,波光潋滟,璀璨动人。
      小小年纪便这般标致,若等及笄,还不知出落得如何惊为天人?
      回想起这些,李由不免谨慎起来。
      他见过许多达官显贵,为了更上一层楼,不折手段也要把女儿送进宫里。若傅长风的女儿以后入宫,那她毫无疑问会登上后宫最高的宝座,就算不入宫,也能嫁一个高官侯爵,为傅家锦上添花,增添助力。
      这就怪了,傅长风怎么不带他女儿一起上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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