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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圣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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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承安在顺昌二年迎来了四岁生辰。
这日一大早,她就被丫鬟婆子从床上捞起来,先是换上松石绿的小襦裙,然后把头发梳成两个丸子状。
四年之前的傅承安,丑得令亲娘咂舌,如今粉雕玉琢,容貌精致,谁见了不夸一两句。
卢氏去到她房里,看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儿,像只欢快的小蜜蜂似的,和婢女嘀咕个没完。
傅承安三岁之后便一个人睡觉,她胆子大,主意又多,卢氏不放心,便把她安排在同一个院子的西厢房。
“娘!”
小蜜蜂一下扑进怀里。
卢氏摸摸她的脑袋:“等用完早饭,去拜见你外祖母。”
“好。”
傅承安笑起来,眼睛弯弯像小月牙,她甜甜地答道,勾着她娘的手往正房走。
今天是她的生辰,去拜见外祖母,应该会收到很多礼物吧,果脯和点心是不是也能敞开吃了。
傅承安跟着她娘去了卢家,拜见了外祖母和舅母,还从表哥那里得了一只小鹦鹉。
小鹦鹉一身绿毛,看着呆头傻脑的,却会人语。她说一句,它就学一句。她第一次遇到能说话的小动物,稀罕得不行。
回了傅家,她刚被力气大的婆子抱下马车,便看到管家匆匆忙忙迎上来,在她娘面前低声禀告什么。
卢氏身形一晃,还好旁边喜荣眼疾手快,将人扶稳。
“娘?”傅承安也下意识扶住她。
卢氏朝她看过来,眼神从未有过的凄凉。
是宫里来的人,面白无须,穿一身藏青色袍子,端着一盏琉璃杯,掐着兰花指的手搭在杯盖上,轻缓地拨弄着茶水。
傅长风早已归来,端坐一旁。
李侍官喝完,微微砸吧砸吧嘴,夸道:“好茶,好茶呀!”
声音不男不女的,略尖细。
他见一妇人携着女童款步走入正厅,笑着起身道:“这位是尊夫人吧?”
“正是内人与小女。”
李侍官不由无趣。
素闻林州刺史与其妻鹣鲽情深,琴瑟和鸣,本以为夫人当貌美无双,风华卓绝,结果也不过如此嘛。
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话说这位傅大人不显山不露水的,不也入了当今的眼吗。
李侍官心里诸多计较,面上却无半分显露,想到来这里是有正事要办,人齐了,他也就不耽搁了,当即从袖里取出一黄色卷轴。
“林州刺史傅长风接旨——”
厅堂里的人通通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傅承安不明所以,被她娘拉着一同跪下。
李侍官展开卷轴,拔高嗓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林州刺史傅长风人品贵重,吏治清明,朕心甚慰,特擢其为左丞相,协理朝政,钦此——”
“臣领旨,谢主隆恩。”
李侍官把圣旨交到傅长风手上,拂尘往自个儿臂弯里一搭。
“左相大人,皇上给了您三天时间准备,您可携同内眷一起进京,不用先行赴任。咱皇上可是爱惜臣民,连府邸都给您挑好了。至于州衙的事,可暂且交给下属别驾,新任刺史不日就到。您还是紧着些,别让咱皇上等太久。”
傅长风应道:“李总管放心,本官定会尽快处理好一切事宜。”
把宫里的人安顿在别苑之后,傅长风便去了州衙,路过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长街时,不免心绪百转。
林州在从前是个穷山恶水之地,这里困顿贫瘠,贼寇横行,越是生活在这里的人,越对这里喜欢不起来。
朝廷派遣到此的官员,向来是些不入流的小官。他们尸位素餐,贪图享乐,拿着鸡毛当令箭,一味克扣赋税中饱私囊,慢慢地也跟贼寇一样,成了令百姓畏惧又痛恨的存在。
傅家在林州算得上富户,可归根到底还是商贾之家。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是低下。在那些官员眼里,他们和待宰的羊没什么分别。
离开吧,普天之下又能去哪儿?先不说重重关卡,谁又能保证下一处不是另一个林州呢?
于是,傅家的人便动起了当官的心思。
傅长风最初并不想当官,但他要改变林州就必须当官。
金榜题名后,他放弃庙堂之高而选择回乡任职,在帝王的信任和支持下,去沉疴,立新法,兴农桑,通贸易。十余年兢兢业业,总算使凋敝的林州焕发生机。
林州就像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能为林州做的,都做了,也该放手了。
这些年,他的心境同样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他开始明白,普天之下,如林州这般穷困的地方不知凡几,他只有走到更高处,才有权去治理它们。
即便他不贪图权势,他也的确需要权势。
傅长风忙碌了一天,等黄昏时分回到府里,总算觉察到卢氏的不对劲。
以往招待贵客的一干事宜皆是她亲自操办,今儿个只有于嬷嬷和喜荣在负责。
“你们先下去。”
众仆人退下,傅长风关上房门。
卢氏抬头看着他,目光涣散,聚不到实处。
傅长风握住妻子的手,她的手一片冰冷。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卢氏眼睛红了。
看她这样,傅长风更心疼了。
“是我还是谁惹到你了,你告诉我?”
卢氏垂首,摇了摇头。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忍不住想起妙清庵之约。那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明明已经那么努力想要改变女儿的命运,为什么结果还是这样。
尽一师太料中了,这位神尼在几年之前便断定了今日之事。四岁生辰,朝中贵人,官拜左相,说得分毫不差。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如师太所言,她的安安以后会不得善终。
卢氏不敢深想,扑进丈夫怀里,失声痛哭。
外人面前,她端庄守礼,事事周全,而私底下,她也只是一个会全心依赖丈夫的妇人。
“她要来了……”
“谁?”
卢氏把一切都说了,可即便说了也没有半分轻松。
傅长风听完有些震惊。
妻子有一段时间,总是噩梦不断,直到一天夜里,他听见了尽一师太的名讳。他不敢刺激她,只过问了随侍的下人,得知妻子去妙清庵上香那日偶遇了师太,且不欢而散。
没想到,事情如此曲折。
“等师太来了,我当面和她谈,别忧心了好吗?”
“不能让她带走安安。”
“好。”
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却可以敏锐地捕捉到大人的喜怒哀乐。
傅承安昨天只觉得她娘不开心,今天发现她爹好像也不开心。
“大人,门外来了三位佛门中人,说是与夫人有缘,特来拜访。”
卢氏手一抖,汤勺自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直接断成了两半。她当即要起身,却被傅长风轻轻摁下。
傅长风镇定吩咐道:“把人领到书房。”
氛围突然紧张起来,傅老三傅老四也察觉到了。
卢氏煎熬了一天,终于还是迎来了此刻。她仿佛被抽光了所有精气神,坐在榻上,魂不守舍。
傅承安窝在她娘怀里,总觉得有事要发生,这事还跟她有关。
温热的水滴落在她脸上,她抬头一看,赶紧举着手背给卢氏擦脸。
“娘你怎么哭了?”
“安安……”
卢氏用下巴亲昵地蹭了蹭女儿的颅顶,不断唤着女儿的乳名。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傅长风进来了。
他看着玉雪可爱的女儿,又看着眼睛红得像兔子的妻子,再想起与尽一师太的一席长谈,深呼一口气,做出了这辈子最艰难的决定。
傅长风朝傅承安伸出右手:“安安过来,为父有话与你讲。”
傅承安小手放在她爹掌心里。
她爹的手掌温暖厚实,起着陈年的茧,不像一个家境富裕的文士的手,每一次都刮得她痒痒的想躲,但这次她不禁握紧了这只手。
她就知道,这事一定和自己有关 ,她就没见过她爹这般不苟言笑郑重其事的模样。
傅承隽和傅承睿对视一眼,本想跟过去。
“老三老四,陪着你们娘。”
傅长风坐在台阶上,握着傅承安的双手与她平视。
“安安……”
小孩子对情绪变化最是敏感。
傅承安从她爹眼里看到了藏不住的不舍,她嗫嚅道:“爹。”
傅长风平复了一下内心的难过,用商量的口吻说道:“爹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认真考虑之后再回答,好吗?”
傅承安点点头。
“你知道尽一师太吗?”
傅承安摇头。
傅长风:“尽一师太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以后你跟着她,她会好好照顾你的。”
傅承安差点儿哭出来:“你们不能照顾我吗?为什么要让别人照顾?”
“因为只有她能保你性命,你跟着她,会受益良多。”傅长风耐心引导她,“她以后就是你的师父,你还有两位师姐。”
傅承安抿了抿嘴,巴掌大的小脸上眼泪要掉不掉。
她拿手背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我要跟她去哪里?”
傅长风也说不清楚。
她接着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以后还能见到爹和娘吗?还能见到哥哥们吗?”
傅长风把女儿圈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爹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但我们一家人一定可以再团聚的。”
傅承安擦干脸上的泪,看着她爹:“您想我跟她们走吗?”
傅长风也红了眼眶:“安安,爹今天再教你一个道理。”
“人首先得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见自己想见的人。”
她不懂。
她舍不得离开爹娘和哥哥们。
可是,她也不想她爹难过。
“我跟她们走。”她挤出一个笑,脆生生地答道。
她还小,不明白为什么不跟着走就会性命堪忧,但她总会长大的,长大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傅长风把女儿搂进怀里,哽咽道:“我的安安果然是全天下最聪明的孩子。”
月洞门边比平时多了好几个婆子丫鬟。
“天气说变就变,看样子要下雨了。”
一个婆子正打着哈欠,后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她立马挺直脊背,打起十二分精神。
“夫人请回吧,老爷说了,不让您踏出此门一步。”
“让开!”
卢氏挥着袖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一直拦着她的喜荣推开,厉声呵斥着上前说话的婆子。
傅承隽和傅承睿分别被一个家丁反剪双手,挣脱不得,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二人都懵了。
喜荣得了命令拦着夫人,可又怕自己力气大了伤到夫人,着急地寄希望于守门的婆子。
“奴婢得罪了。”
冯婆子眼神示意另外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
卢氏被两个仆妇抱住,奋力挣扎。
“傅长风在哪儿,让他来见我!傅长风,你出来,傅长风——”
任凭她歇斯底里,恁是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傅长风带着傅承安来到月洞门后。
他拍拍女儿的肩膀:“就在这儿和他们道个别吧。”
傅承安来到门边,隔空喊了一声“娘”。
卢氏停下挣扎,心慌意乱地伸长脖子往门外看去,丫鬟婆子排成一堵人墙,围得水泄不通。
“安安……”卢氏一迭声唤道。
傅承安抹着眼泪:“娘,我要走了……”
转而又喊了一声“哥”。
傅承隽大声回应道:“妹妹!”
傅承睿则踮着脚,恨不得跳出墙外去:“安安!”
傅承安怕她再开口会哭,顿了片刻,转身牵上傅长风的手:“爹我们走吧。”
卢氏已接近疯狂,一边哭一边拼命捶打拦着的下人,手使不上劲了就用脚踹,下人们即使吃疼也一动不动,挡在那儿仿佛一道跨不过的天堑。
傅长风把女儿交到尽一师太手里,即将松手之时,傅承安一回身,面朝她爹哭得像只小花猫。
“爹你多看看女儿……你多看看我……你记住我的样子,别把我忘了……”
傅长风柔肠寸断,忍了许久的眼泪在这一刻如决堤洪水。
他的女儿即将远离家乡,四海漂泊,独自面对前路未知的困难。她可能会生病,可能会受伤,也可能会遭遇不测。
他老泪纵横,别过身子拿宽大的手掌盖住眼睛,甚至有一瞬间想就此算了。
父女二人痛哭一场,直到傅承安哭累了,沉沉睡去,傅长风才将她抱上马车。
他弯腰对着尽一师太抱拳作揖。
“师太,拜托了!”
尽一师太道一声“阿弥陀佛”,放下帘子。
傅长风目送一行人驾车离去。
乌云蔽日,下雨了。
卢氏折腾了许久,头发乱了,钗环也掉了,揪着胸口的衣服,坐在地上仰面痛哭,连带着一众丫鬟婆子也跟着哭了起来。
傅长风送完女儿匆匆赶来,便看到这撕心裂肺的一幕。
他刚蹲下去,就被卢氏扯住衣襟推搡。
“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还我女儿,你个骗子……”
傅长风和她一样经受着骨肉分离的痛。
“夫人……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
“骗子,都是骗子……”卢氏将人推了个仰倒。
她不顾一身泥泞,狼狈地爬起来:“我要去找我的安安……”
人还没站直,便两眼一翻昏倒过去。
“夫人!”
傅长风身手矫捷,一把揽住卢氏抱回了卧房。
这一天,傅府乱成了一锅粥,所有人都身心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