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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第一百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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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风穿过荆棘丛木,在粗粝石间荡漾,又沿着河流朝更深处而去。
戍边的队伍分隔成两队,沿着边缘朝将军岭的方向而去,包裹着布的马蹄在沙土上发出闷顿的声响,即便是空旷的荒沙中亦是几不可闻。
小队为首者是一个身躯魁硕的男子,粗粝的短须在下颌前飘荡,很快,他便勒住缰绳,朝着后方的将士比了一个向前的动作,下一瞬,小队有序地通行,朝着沙丘的最高之处。
待小队重新整肃,沙丘之下的情形已一览无余。
领队者指着丘下的布防,对着身旁矮小的将士说道:“此处便是将军岭,向西再行三十余里为娄南,向西南行四十余里为萄山,丘下布防,便是以此二国而成,若有异动,便可伺机而行。”
矮小将士频频点头,硕大的头盔压住半面,跟着领队者朝丘下望去,一旁的领队又递上图纸,与那小将仔细分辨。
刚过半刻,丘下忽而动了起来,原本立于原处的将士身后又出现一行小队,领头者一交互,便互换了位置。
“军中布防,每两个时辰换值,若是夜间,则减至一个时辰。”领队者与身侧小将继续解释,而那换防下来的小队已行至他们身侧,为首者面白而清瘦,身姿却是挺拔,对着身后一扬手,便挥开了身后的小队,而后对着前方的领队者笑道:“老秦,今日怎么有闲暇来看我们?”目光略一扫过矮小将士,接着问道,“可是上头有什么新指令?”
“指令倒是没有。”领队者直起身子,对着那年轻领将回道,“只是随主帅前来探查探查。”话音一落,也不待那年轻领将是否反应过来,直接指着他继续道,“主帅,此将名唤岳温,是将军岭驻守的领将。”待矮小将士一点头,才对着岳温道,“岳温,还不拜见主帅。”
岳温提着头盔的手微微发颤,目光从那矮小将士的头上扫至脚下,又继续回到顶上,原本遮住半张脸的硕大头盔微微向上,终于露出了两只清澈的秀眼,“秦勒,你说这个矮子是……”
“岳温,不得对主帅无礼。”被唤作秦勒的领队者打断了岳温的质疑。
“可他明明就是……”岳温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后恍然大悟地直面上眼前的矮小将士,追问道,“你是桥三?”
秦勒正欲再度呵斥,却被身旁的小将阻止,她缓缓扶正头盔,露出整张面容,嘴角咧出极大的弧度,应道:“我正是桥络,岳将军可否于帐内详谈。”
风卷着沙尘迎面而来,岳温的心中却是如落大石。
沙漠的风在空阔的平地内更显得张扬,饶是选了避风的矮地,营帐内却仍旧猎猎作响,帐内的几人心思不一,连着谈话的内容都时而转圜,若不是秦勒的实时提醒,只怕立时便要安静下来。
“是以,你们认为娄南和萄山不足为惧,反倒是远处的羌寒才是竭城的威胁所在。”听着帐下将士的言语,桥络缓缓得出一个结论。
原本还在侃侃而谈的岳温停了声音,将目光放在了一旁的秦勒身上,后者也立时接了过来,“日前主帅在竭城力战敌寇,便应已察觉出羌寒敌意,泺仰二城与羌寒对抗已久,早已熟稔对方,反倒是较远的竭城因与娄南和萄山颇近而多生疏忽,如今北路已开,即便羌寒约以休战,却是时不待我,下次攻伐,竭城必是危急。”
桥络只是点头,口中却是反问:“羌寒突袭竭城那次,走的是何种路线?”
秦勒立时拿起图纸,铺在桥络的面前,指着由北向南的一条山路,缓缓道:“羌寒南部有一虞山隘口,沿南便可直通南峡山道,只是此山道崎岖,山下沙石密布,本不适宜大军通行,是以,越过山道唯有向东向西两侧道路。”秦勒的手在图上缓缓移动,待定在左侧一处,接着道,“此处为一矿山,本隶属于娄南。”
桥络微微点头,手指跟着移动,定在右侧一处空白地,“此处是何地?”
秦勒一怔,似是有些踌躇,正待思虑如何作答之时,下首处的岳温却抢先道:“主……帅,此地原为无人管辖地界,只因离仰城有些近,寻常有些巡逻。”
“那便是仰城的失误?”桥络挑眉一问。
“并非……”秦勒正欲解释,却又被岳温拦住,“并非仰城之过,乃是此地情况特殊所致。”
“说来听听。”桥络收手,整个人都靠在椅上,做出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岳温抬首与秦勒目光交汇,而后缓缓道:“不知主帅可曾听闻过畎陇村?”
桥络轻笑,颔首。
“此村于泺水河旁而立,极近仰城,漠西也曾多次想要将其拢入城内,然此地村民风化迥异,且与羌寒通婚极多,其心思已然不在漠西,任凭我方诸多行事,却是适得其反。”岳温略一停顿,又答道,“去岁,又与仰城将士发生争执,后羌寒来犯,主将心思不在此处,便令此地成了空缺。”
“你们疑心羌寒是从此处借道?”桥络又问。
“羌寒撤军便是从此处而行,想来进军路线应是无疑。”岳温答道。
桥络目光定在右侧,片刻之后又缓缓移至左处,良久,帐内无言,帐下的将士面面相觑,一旁的秦勒几欲说些什么,却听得帐外风声闯入,接着便是一小将的声音传入,“岳将军,该换岗了。”
“知道了。”岳温高声答道,而后起身对着桥络的方向一行礼,便朝着帐外走去,余下的将军也不耐留于帐内,只得跟着行礼拜别。
风沙还在簌簌地闯入,原本的热意在渐渐昏暗的天空下消失,取代的是无尽的寒意。
秦勒立于一侧,望着仍旧盯着地图的桥络,忍不住插话道:“主帅,天色已晚,不若先回城内。”
目光将将从图上抽离,桥络还未应声,却听得帐外又传来声响,接着便是一年轻小将入内,目光一汇,秦勒立时应声,“经将军可是来接主帅?”
身披铠甲的经南七轻轻颔首,探向桥络的目光带着询问,桥络也不再停留,起身朝着帐外而去。
小队重新如来时一般行进,而原本骑于队前的桥络却缓缓退至小队的末尾,前侧的经南七微微隔开众人,留余桥络与另一人缓缓而行。
马儿在黄沙中行进的平稳远不如骆驼,可行军打仗的将士还是将此练得纯熟。
桥络勒着缰绳,陪着身旁歪歪扭扭的长者缓慢前行,“吉先生何不在城内等待?”
吉先生的注意力已从颠簸不平的马儿身上移到了桥络身侧,他一手扶着缰绳,一手还是忍不住摸了把胡须,“三小姐初来乍到,要做的事情太多,在下又岂敢耽搁。”
桥络心底发笑,面上仍旧关慰道:“先生身体有漾,便只管歇息,城中诸事有崔将军和陆将军打理,不必忧心。”
“呵呵。”吉先生一声轻笑,对上桥络的目光带着审视,“三小姐如今是觉得已身在漠西,在下便没了用处吗?”
“岂会。”桥络轻声反驳,“我虽为统帅,可漠西军民的命运仍旧漂浮,我路之险,当从始而行,先生的大义,我亦不敢忘却。”话罢,桥络的目光悠悠落在最前处的秦勒身上,“前番竭城之战,先生派秦勒护我,我亦铭记于心。”
吉先生的目光跟着落在前侧,但很快又抽离出去,对着桥络幽幽问道,声音也渐渐低沉,“是以,三小姐想从何处入手?畎陇村?亦或是娄南?”
桥络眉间一沉,缓缓回道:“畎陇村历久根深,我父在位时尚且无可奈何,我若从此入手,稍有不慎,只怕会落个滥用职权的罪名。至于那娄南,我对此地是有些疑惑,只是若无实证而挑起两国争端,朝堂之上只怕更为动荡。”
“三小姐既提及朝堂,当明白虽身在漠西,亦在朝堂漩涡之中,若只是凭着漠西的功劳,终是无法长久。”吉先生回道。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桥络颔首。
吉先生却是摇了摇头,“三小姐还是不明白,如今你们桥氏在朝中的关联,已随着你父亲的离去而远离。”待桥络将目光汇集在他的身上,吉先生复又继续道,“王氏姻亲源于你的母亲,却只会落在桥五公子身上,明德侯府的友近,却从不会越级皇权的争斗,至于你那钦州桥氏的表亲更是虚浮,如若不然,最终推举你为漠西主帅的,就不会是伏太傅。”
桥络目光一定,而后问道:“先生先前留书我于寺内,便是知晓了伏太傅会帮我?”
“先朝人的旧情,又怎么如此轻易落在今朝人的身上。”吉先生的目光落在前处,原本低沉的声音竟显得尖利,“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那伏太傅的谋求是什么,望眼而去,我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桥络忽略了吉先生突然而生的恨意,只继续追寻着自己想要的答案。
“听闻京中的二皇子痴病一愈,圣人便指派了伏太傅做他的夫子。”吉先生不答反问。
桥络的脑中忽然生出一张脸来,而后有些警惕地答道:“即便是二殿下病情转好,可先前柳家的事情已大挫皇后,问鼎东宫,岂非难上登天。”
一声冷笑,身下的马儿脚步顿挫,连着骑马者都漂浮起来,“世间之事最是难定,两年前你们桥氏仍是漠西霸主,如今谁又能想到你桥三会成为漠西傀首。”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桥络有些不耐,语气也跟着冷硬起来。
“伏氏称忠直,其子为言官,圣人重用,无谏不纳,然百年世族岂由一朝之圣而定,看透朝局,从势而行才是根本,伏太傅面为直臣,却最是会审时度势。”吉先生声音一缓,而后复道,“你桥氏之局,或许是他看清圣人的心思所为,亦或是,他所从的势力所驱。”
桥络心思一沉,回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
“此乃为其一。”吉先生又道,“其二之理,三小姐还未看清。”待桥络面露疑惑,吉先生继续道,“自古以来,唯有血亲的关联最为难以分割,你要想在漠西站稳脚跟,朝堂上的关联,不能是你父亲母亲乃或姊妹兄弟的。”他轻轻扬起手中的马鞭,对着黄沙尽头的城前指着,“而必须是你自己的。”
风沙骤起的城前,在一圈又一圈的浮沉之后终究落回了原处,而原本的模糊的人,也渐渐变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