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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第一百一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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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葳朝元盛一十八年,夏中。
自武圣帝始,历三代,山河清明,外朝臣服,为表敬上意,元盛帝于京郊帝陵祭天,百官从行,其势浩汤。
然,帝敬上苍,仍内感不足,外患内忧,常挂于心,百官为首者太傅伏氏,言攘外必先安内,帝圣清明,称有德者居之。
遂,元盛一十八年,帝命镇西侯府桥氏三女,络,统领漠西。
山川难移,人疲马困,南商沿着官道缓缓向北而行,途径大葳盛朝繁华的都城,听着摊贩旁的闲言碎语,忍不住停下车马,也来一碗茶饮。
南腔夹着北调,在风沙黄土中交织成最复杂的声调。
忽而,一声重重的拍案声乍起,碗盏在木桌上砸出一个深坑,接着一虬髯大汉暴起,声如洪钟,气如斗牛,“我堂堂大葳朝,竟让一小女郎统领漠西,这圣京满朝文武也真是昏了头……”
“客官,客官……”茶摊的老板立时上前拦道,“小的再给您续些茶水,您坐下慢慢饮。”
“你别拦我,我可不怕什么官威,几十万的漠西百姓,难道就这般白白葬送到无知小儿身上,我倒是要到圣京城内问一问,圣人是如何决断?”虬髯大汉犹不愧怕,指着天地便要较上一番力气。
茶摊的老板煞是为难,手中拎着的茶壶是放也不对,提也不行,只愣愣地站在那里,颇有一番踌躇之意,倒是引得围观的茶客生出几分愤慨。
“你若是心生不满便去皇城脚下叫骂,在人家老板摊前如此作态又有何用。”另一茶桌的年轻男子对着那虬髯大汉嘲讽道。
“哼,小小儿郎,岂不知天下皆事天下人闻,我在这茶摊前要说,在皇城脚下更是要说。”虬髯大汉立时反讽,“古有商女祸国,今有桥女乱西,若无我等忠义之士口出直言,昨日之事便是今日之情。”
“你口口声声称直言,却不知漠西便是桥氏族人数守百年,如今只以桥氏女之身而论断祸乱,岂非是以己身之短视而遑论今朝之乾坤。”远些的茶桌上一妙龄女子终是忍不住接话嘲讽。
“自古以来,皆是男子成事,女子守家,如今阴阳颠倒,岂非天罡伦常有背。”虬髯大汉冷哼一声,瞧着那妙龄女子甚是轻蔑,“这位小姐,我瞧你也是跟着商队往西而去,若只是为了开开眼,还是回家绣你的帕子,莫要给他人添了麻烦。”
“你……”妙龄女子大怒。
“古有名艳以身殉国,近有红英代父出征,由远及近,或士或商或农,无不乏女子身影。”一抹丹蔻从车帘内显现,接着便是柔荑一片,“桥氏自开元圣年便驻守漠西,以祖以父,从长从亲,莫不是以身赴国,如今盛年,桥二公子以弱身和谈萄山,桥三小姐以女子之身力战敌寇,又何言颠倒?”马夫压住想要嘶鸣的马儿,侍女从旁扶着女子缓缓下了马车,车侧的番旗随风轻轻飘荡,令那甚大的秋字愈发晃眼,一脚轻轻踏上了黄沙之地,那女子轻抬眉首,对着那虬髯大汉的方向笑道,“不知我说的可对,这位,莽夫?”
美人夺目,一声轻笑便令得那虬髯大汉有些恍惚,只是美人最后一字刚尽,他便醒悟过来,大怒道:“我等论今事,你一女子又懂……”身旁随行之人忽而扯住了他,只低声道了句什么,又指着那女子车旁的番旗,才生生堵住那虬髯大汉接下之话。
“好一句论今事,既是今朝事,又何言你论而我等不得论?”身后的妙龄女子乍起,对着那虬髯大汉的方向嘲讽道。
虬髯大汉左支右绌,正待脑汁绞尽之时,身旁提着茶壶的店老板忽然吆喝一声,对着马车方向的一行人笑道:“客官,可要来些茶水?”待得了那女子身旁的侍从点头后,又热情地迎着几位到了另处干净的位置。
黄沙乍起,随着欲停欲起的燥风在长而阔的行道上蜿蜒,沉沦于凡尘的旅人又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前处。
再行二里便是蒙城,漠西的黄沙却已跟着堪越河而来,川流不息的河水将一切笼罩,而本欲困住众人的烦扰,却在此刻被一洗而空。
漠西通往更西北方向的商路已重新打开,在西域诸国的平稳和新任的主帅上任之后,一切,仿佛都在向着该有的方向行进。
圣京城的夏日,在炎炎烈日中愈发肆意。
原本还欲愤愤不平的安阳郡主,却在几日内歇了气力,而叫嚣着要娶桥四的周之燃,也安静了下来。圣京城内有些门道的氏族,一边瞧着安阳郡主府的笑话,一边又对着桥氏开始讳莫如深起来。
一个空有名头而无实权的镇西侯府,原本连着其中最重要的侯爷都‘失去’了,却在短短半载内又凭空生出一个带着王氏血脉的幼年世子,一个诡异的令人难解的女子主帅,最高位的臣子也不得不重新开始琢磨圣人的心思。
是赏是贬,此中的界限又重新变得模糊。
风云涌动的圣京城内,除却身在其中的镇西侯府,便也只有推举桥络为主帅的伏太傅府内最为安定。
鸟落花盛,往日疲于公务的伏太傅,却在这几日内连续休沐起来,他提着装鸟的笼子,在自家的园中闲逛,以往未曾着眼过的花草,今日也引得他频频停步,一边逗着鸟儿一边赏花,忽而觉得往日的劳累却是‘作茧自缚’,难得的白日偷闲才是‘正经’。
只是这畅快的时辰未过许久,还是被匆匆赶来的小儿子打断。
伏济桓脚下沉稳,面上却是带着虚浮,望着伏太傅的神情亦是有些难以言喻,待伏太傅终于将目光从地上的花簇转到自己的身上,才沉声问道:“父亲,您为何要推举桥络为漠西主帅,您明明清楚……”
“你认为桥络没有能力稳定漠西?”只是一瞬,伏太傅又将目光移在了手中的鸟儿,一边挑逗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打断了自己儿子的问话。
面上一怔,伏济桓很快又反应过来,对着伏太傅谨慎回道:“我只是觉得,她以女子之态孤身入漠,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鸟儿发出一声鸣叫,在空旷寂静的园中有些响亮,伏太傅却煞是开怀,手中逗弄的动作愈发频繁,“女子之态是真,孤身却未必,漠西是桥氏的地盘,若是区区几月的笼权便能易主,羌寒早就打到皇城殿下了。”
“漠西虽属桥,桥络的情形却和公良瑨大不相同,成阳侯的威慑也远比平南将军的更为骇人。”话语一出,伏济桓立时察觉出其中的不妥,而后又垂首斟酌道,“我只是不明白,镇西侯府的情形已定,圣人为何又变了心思,如今又冒天下之大不韪而重用桥络,更是将桥恪提于世子之位。”他缓缓抬目,扫过眼前的父亲,试探道,“圣人是否有别的打算?”
“圣上的心思,岂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能揣测?”伏太傅声音一沉,伏济桓的脑袋立时又垂了下来。
“儿子不敢。”一声低沉而惶恐的声音从伏济桓的口中而出。
“也罢。”一声叹息从头顶传来,伏济桓微微抬头,只见伏太傅将手中的鸟笼递向了他,而后缓缓道,“大葳朝自武圣元年之初,便是五族鼎立,周虽为中,其余四族却也权势滔天,时历多载,虽秋氏隐退,卫氏笼于圣内,然桥与公良却是树大根深,漠西漠北要塞之地更是险要难定,今圣上宏观,于漠西缓缓而定,却未尝不操之过急,镇西侯之殁,更是令漠北漠西动荡,可国境不定,又何言安内,圣上之行,不过缓图大计罢了。”
伏济桓听得心中大骇,提着鸟笼的手几欲变形,吐出的言语却依旧斟酌,“是以,桥二之残,桥五之幼,桥三之女态,才是他们真正的保命源头。”
伏太傅轻笑点头,“如今真真假假又有何分?桥氏盛与不盛,与我伏氏皆是有利而无害,又何必计算许多。”
“可若桥络真的掌控漠西,又待如何?”伏济桓忽而抬首,正正对上了伏太傅的目光。
一声大笑惊动了正在休憩的鸟儿,乌压压的一片从梢头飞起,笼中的鸟儿也不由地跟着上下跳动起来,“便是慧如桥怿,掌控漠西尚需时日,桥络一个女子,又岂在朝夕?”伏太傅将鸟笼重新提于身前,瞧着那惊慌失措的鸟儿甚是好笑,“碧玉年华般的貌美女子,便是受得了漠西的风沙艰苦,再过几旬,也逃不过嫁娶的命运。”伏太傅似是想到了什么,竟叹息了一声,“这世道,男子尚且艰难,又何论她一小小女娃。”
“父亲此言,是对桥络的后事已有了安排?”伏济桓追问。
伏太傅轻轻颔首,语中也带了几分郑重,“不论桥络于漠西如何,待时机一到,我便会向圣上请旨,为她寻一户好人家,也算,聊表长辈的心意。”
“父亲既如此看重桥络,不若我们伏家……”
伏太傅的一个眼神,竟让伏济桓停了下来,他抬眸看向伏太傅,试图思虑自己刚刚是否太过急切,却未曾想伏太傅一个皱眉,竟真的认真思考起来,半晌,才对着伏济桓回道:“我确实喜欢桥络,行事张弛,亦缓亦急,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材,若是为人子女,亦是未尝不可。”他提着笼子摇晃两下,瞧着那羽毛艳丽的鸟儿,发笑道,“你长兄久游内外,也确实到了该说亲的年纪。”身躯微弯,伏太傅缓缓转身朝着内院走去,口中仍旧感概着,“待我好好思虑思虑。”
夏风而过,站在原处的伏济桓却是生出了一身冷汗,眉间的深沟亦如紧握的拳头,压紧,又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