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张乔

3、3

　　我是个很慢热的人，跟千易的关系，一开始也是很疏远的。因为最初的相遇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事后又被他们那帮毛头小孩子嘲笑，我心里真觉得惆怅死了，很怕遇见他。偏偏有天我坐车出去，竟然又遇到千易。我习惯坐在公交车上靠后的位置，又因为最后一排座位比较高，很显眼，我一般就坐倒数第二排。那天坐的那种车厢后半部分都是两个座位并排的，当时车里很空，我一个人在后面坐着，车到了一站有人上来，我随意瞟了一眼，竟然看到千易，他正走到后门那里，看到我，脚步就犹豫了一下。我连忙往他身后瞧，确认没有别的同学才感觉放松了一些。千易上了小台阶走到后面来了，我对他点点头，客气地微笑了一下，千易也礼貌地笑笑。眼见他走近了，这样的对视变得很奇怪，我率先低下了头，眼睛瞟到身边的空座位，吃了一惊，想：他不会来坐我身边吧？这可怎么办？他要是坐在这儿，我跟他聊什么好呢？如果找不到话题，那得多尴尬啊……
　　我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小易走得很慢，走到我这排座位时脚尖是朝着我的，我担心地看着，他最后还是偏转了方向，往后面去了。
　　就这样，我坐倒数第二排，小易坐在我身后，后半截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眼看前面的人来了又走，不停更换，我俩一路默默地坐着。半个月没见，感觉生疏了很多，我一时想不到该聊点儿什么。千易的座位比我高，他肯定能很清楚地看到我，也许会看到我耳朵红了，或者我后颈上沁出来的汗。我觉得必须得说些什么了，于是我半转过头，刚张开嘴，千易立即就凑近了，问：“你说什么？”
　　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呢。我脸又红了，问他去哪儿。我随口一问，没想到千易很尴尬，过了一会儿才说他去X大厦。
　　我说，哦，终点站啊。
　　千易说是啊，你回学校吗？
　　我点着头说，回学校，嗯，回学校去。
　　又是沉默。我接着想到一个话题，说你们下学期要分科了吧？你准备读什么？说完我又觉得不妥，我跟他又不熟，人家读什么关我什么事呢。但是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幸好千易没有大惊小怪，他似乎也高兴我能找到话题，口气轻松地说会读理科吧，因为他政治和历史不太好，而且他喜欢化学。
　　我点点头，慢慢地说：“哦，这样啊。”
　　他也点头，慢慢地说：“嗯，是这样。”
　　于是一个本来应该很有潜力的主题又被终结了。
　　小易可能再接再厉地想聊下去，于是说：“你英语很好。”
　　别人这么直白地夸我，而且表情这么真诚，我不知道回答什么好，直愣愣地说因为我是英语专业的。
　　小易可能感觉自己说了很傻的话，脸红了。我离他这么近，他一脸红，我也不好意思了。我们两个人那时候很奇怪，在一起就是尴尬的气氛，明明两个人都想跟对方多说一些话，但是很容易就冷场了。我随口说其实我以前英语很差的，但是高三拼命学，背单词和语法，补上来了。
　　他好像很感兴趣，问真的吗？我说是啊，你不是有生词本和错题本么，那个东西很有用的，一定要坚持记。
　　千易手臂搭在我的椅背上跟我聊着天，笑着说我跟他们老师讲的一样。
　　他说话时气息都吹到我脖子上了，热热的，痒痒的。他确实是无意的。但是我感觉很明显，于是就往座位的前半部分挪了挪。两个人中间隔开些距离，我半转过身对着他，说话也更自然些。我们就这样聊了一路，直到我们学校前一站，千易说我都还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我们本来正在讨论英语作文的写作技巧，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一愣，他脸立即就红了，把玩着手机小声问：“你方便留吗？”
　　他可能误以为会有人检查我的手机通讯录。我摇着头说没关系的，我没有男朋友，可以给你留。
　　我说完这话千易脸更红了，头都不肯抬。我当时还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离谱的话，拿他手机存了号码又还给他。千易说，其实，我是想……你能不能帮我辅导英语？他好像费了不小的力气才说出这话，后面的就很顺溜地讲出来了，“我英语比较弱，所以一直想请个老师，你看你是英语专业的，人又负责，学习方法也多，我觉得你很好。你来辅导我英语，可以吗？”

　　这段话之所以能记得这么清楚，因为过后没几天这个临阵发挥的谎言就被拆穿了。我看到小易装订在一起的英语月考，他的成绩没什么问题，大考都在一百二左右，到了高三再加强一下就可以稳定了。
　　小易被我识破，很尴尬，好一会儿没说话，把试卷夹从我手里夺过去了。我面目表情地看着他。小易当时的表情有点儿忸怩，好像我让他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他把脸转到一边儿去，嘟囔说我想现在就加强不行么？为什么非要等到高三啊。
　　我当时看他的样子很好笑，存心想逗他，板着脸说不行，我不教。这难度太大了。
　　小易果然急了，说你也看见了，我还有好多不懂的词和语法，想多学点儿。再说我学习方法也不是很好，就算是跟你学点儿窍门吧，两个人的方法肯定比一个人强。他说了很多理由，见我没反应，就说，要不，我加你工资吧？你觉得多少合适呢？
　　我没忍住，笑出来了，说，你这么虔诚求学，我还是帮帮你吧。只是我水平也不怎么样，别耽误了你。
　　其实那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我这个英语老师没太大价值，小易他不是真的需要我辅导他学习。那他为什么非要我当他的老师呢？
　　我当时不愿意细想，混混沌沌地欺瞒自己，说我就是来辅导他英语的，我就是教书育人的辛勤园丁，没有一点儿私心，也没抱什么非分的期望和幻想。

　　那天我是到学校就下车了，立在站台上。小易坐在最后一排，位置比较高，他偏着头才能从窗户里看到我，我对他摆摆手，不出声地说：再见。他笑起来，也冲我摆手。
　　后来小易说他本来是要去超市的，三站路就到了。他却坐到我们学校下一站才下车。
　　小易说着说着自己在那儿笑起来。
　　我也笑，问：“你跟着我干什么呀？”
　　小易笑着摇头，却不说话。

　　公交车上我们约好了上课时间，小易家在他们学校附近，离我的学校有半个小时的车程。小易说他家对面就是公交车站，坐车很方便。他说就算是晚了也没关系，很容易打到的。
　　我是每周日下午三点到五点来上课的，怎么会晚到公交车都停开呢。不过这话我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小易一直在跟我说他家的地理位置多么便利绝对不会耽误我往返，生怕我反悔似的。这时的气氛比起之前我们之间的僵硬和无言，简直融洽到了极致。
　　那天分开后我反复地想着我跟千易的对话，想到我对他说的那句我没有男朋友可以留给你电话，突然就回过味儿来，那会儿我正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猛地站在当地，一个人面红耳赤臊得无地自容。

　　关于我的联系方式，其实千易可以跟阿祖要的。但是他没有。不知道是他不好意思叫同学晓得，还是就这么爽直，一定要亲自来要。
　　很久以后我问千易说，你是不是不知道阿祖有我号码啊？
　　千易瞪大眼睛反问：“阿祖是谁？”
　　他表情很认真，我以为我叫错名字了，犹犹豫豫地说，就是你的同学啊，我之前教的那个。
　　千易笑起来，说是张旭啊，他让你叫他阿祖？
　　我没说话。千易还是笑，有点儿嘲弄的意思，说你怎么这么听话，他让你叫你就叫啊。他非说长得像阿祖，我们都不肯叫的。他又笑了一声，说你怎么这么老实。
　　被一个小你两岁的异性用“你好傻”的眼神看着，恐怕很难有人能保持淡定吧。反正我是觉得很羞窘，还要装得很严肃地说，我是不忍心打击他。你们太小气了，叫一声又怎么了。
　　千易笑眯眯地看着我，很温柔地说：“噢，你就只对我凶。”
　　最后我才知道千易的心思。他说，他想赌一赌：他那个时候已经知道我不想做家教。他跟我要电话，要是我拒绝，那他就什么都不提了，下了车以后就跟我没关系了。要是我不拒绝……千易说：“那就太开心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快要决裂了。千易说，要是你不拒绝，那就太开心了。他红着眼眶问我，那么多次你都没拒绝，现在却说从来都不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