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张乔

4、4

　　一开始，我们俩很客气，保持着距离，好像真的像家庭教师和学生的关系。我每个周日下午过去，在他家待两三个小时，帮他看看作业和试卷，交流一下学习经验。千易不是本地人，他家在南方，父母都在做生意，好像很忙，没时间照顾他。因为F市的中学教育很有名，千易姑姑家也在这里，他就到这边来读高中了，一个人租了他们学校附近的小公寓住。我知道的时候很惊讶。要是换了我，肯定没有这样的勇气。我高中的学校离家很近，一天三顿饭都是回家吃的，冬天晚上下大雪我爸有时候还会去学校接我。
　　大概是因为老早就离开父母独立生活，千易他虽然想法简单，但是很勇敢，他身上有种坚定的气质，好像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动摇他似的。这种坚定，在以后相处时很多次让我感动，但是最后也让我们两个人都伤得很重。

　　千易问我平时做作业遇到为难的也可以问我吗，我说当然行啊。有一天我收到一条短信，一个陌生号码说，你好，现在有时间吗？我当时看这短信，说话很礼貌，但又像是认识我的人，一时想不出来是谁。我说嗯，有时间。那边就回了一条，问一个英语句型对不对。我拿着手机觉得有点儿好笑。原来是千易。
　　他当时给我的印象就是个很坦率的人，有时候有点儿羞涩，但还没见过他这么彬彬有礼，这么客气。我当时就说，是你啊，怎么这样说话，好客气，感觉有点儿怪。千易说，嗯？客气吗？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怕打扰到你。我说我空闲时间很多，不会被打扰的。然后我们就来来回回地发了很久的短信。
　　千易跟我说话时措辞很谨慎，虽然偶尔会有大胆放肆的举止，但我一露出推拒或者不赞成的意思，他马上就退缩了。
　　他不是很自信。可能他也发觉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吧。
　　我当时不明白千易的心思，觉得自己比他大两岁，人却比他幼稚，成绩也不好，简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想到他前途光辉闪耀，更觉得有点儿灰心。而千易因为年龄的关系，很怕我觉得他浅薄，行为举止总是小心翼翼的，带点儿试探和窥伺，还有刻意的迎合。
　　我本来并没有察觉。千易有件白色的套头外衣，宽宽松松的，穿起来，样子很闲适很温柔。我有次见他穿那件衣服，也是心情好，就夸了一句，说你穿这个很好看。千易有点儿腼腆，低下头打量自己，说是吗。
　　后来好几次见他，他都穿着那件衣服。天气越来越冷了，他还穿着那件薄薄的外套。做完作业出去透气，在坝上散步，千易被风吹得悄悄打哆嗦。我终于觉得奇怪了，开玩笑说，你不会是从来不换衣服吧。
　　小易立即说我经常换啊，但是周末都穿这件。
　　他说完脸就红了，闭紧嘴巴不再说话。我也是，很窘迫，找不到话说。我们俩都沉默着，也不看对方，在坝上慢慢地走。但是我心里又有点儿高兴，胃里面好像有什么温融融的东西，很充实很舒服。傍晚的太阳照着，水面一大片橘红色，我们坐在湖边，两个人的影子投在湖面上，被微风吹得晃啊晃。千易呼吸平静悠长，我听着，渐渐地感觉都快要睡着了。但是看千易确实是很冷，我就劝他回去添件衣服吧。他被我弄得不好意思了，双手插在兜里说他不冷，真的不冷，说话的时候凉风一吹，他声音一颤，我笑出声来，千易扭过头来看我，夕阳把他半边脸都照得温柔模糊。

　　那个时候我们只是有点儿暧昧吧。上完课明明已经没事了，但是千易每次都要送我下楼，说他顺便去小区外面的湖边透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成了两个人一起透气了，在坝上来来回回地走，海阔天空的闲扯，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一个秋天也很快就过去了。
　　有一次，周末的上午，我跟同学在打羽毛，休息的时候看到千易发来的短信，问我在做什么。
　　那个时候我们偶尔发几条短信，千易主动，第一条一般是问我在做什么，但是就算我回答说在逛街在看小说在做各种无聊的事，他也不会发来第二条。他很怕打扰我。
　　于是我就主动问他，午饭吃什么了，今天有什么好玩的事啊，或者你在干嘛呢。这样他才会接着说。我们聊一些诸如天气变冷了，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只红蜻蜓了，今天抄小路去学校发现头上沾到很多蜘蛛网这样的话题。
　　那天我正准备买个U盘，因为之前买的质量都很差，常常不能读取，我问千易知不知道哪里有质量比较可靠的。千易好像挺懂电子产品这一类，我记得他家有这样杂志。千易说科技市场应该有很多。我说那我待会儿去一趟吧。
　　千易问，你跟朋友去吗，还是一个人去。
　　我说，一个人吧，身边也没有很懂的人。
　　千易说，其实我大概知道一点儿……什么U盘比较好。
　　他马上又发来一条短信说，我刚好想买条数据线，手机的数据线坏了。
　　我说那太巧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我们在科技市场里转了一圈，里面开着空调，很闷热，空气很浑浊，我们买好东西就赶快出来了。
　　时间还早，我们站在科技市场的门口。小易说，接下来做什么呢。我说，做什么呢。两个人站在那儿想。别人进进出出地从我们身边挤过去，小易自言自语地嘀咕说，不太想回家。我说，我也不想回去。他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睛亮亮的，没说话，但是好像很高兴。
　　路对面是个广场。那是我们这儿最大的广场了，那天在举行什么活动，非常热闹，放着很劲爆的音乐 。小易说是在办动漫展吧，我们过去看看？
　　我跟他走到那些展台和横七竖八的横幅标语中间，有打扮得奇形怪状的人在台上走秀，我是不太看动画片，也不认识他们这是什么装扮，小易挨个儿给我介绍，很兴奋的样子。好几个舞台的音乐混在一起，乱糟糟的，还有主持人大声鼓动观众，中学生唧唧喳喳的笑声，我跟小易想交谈就变得费劲，他站在我身边给我讲那些装扮，我偏着头认真地听。有人从小易后面跑过去，撞了他一下，小易往前一晃，我惊愕地看着他的脸突然靠近，气息一下子扑到我脸上。我耳朵又热起来，赶快把脸扭到一边。小易也转过身去了，估计他也很害羞吧。
　　那天人实在太多了，很拥挤，我有点儿摸不清状况，好几次被人群挤得找不到小易了。后来他就跟在我身后，我走错了方向，他就扯一下我的背包把我拉回来，好像觉得很好玩似的。我终于发现他一直仗着个子比我高，扯着我的双肩包，像拎小狗一样把我拉来拉去，还在我背后悄悄地笑。周围闹哄哄的，没人注意到我们。我护着书包大声说，干什么，别扯我包包。小易忍着笑，也大声说，谁叫你老是走错。
　　那天逛到快中午，一起去吃了午饭。我下午也没事，就直接跟小易回家了。说是辅导功课，其实英语真没那么多要讲的。于是他坐在书桌前做英语题，我坐在旁边翻他那些动漫人物画片。
　　我跟小易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本来约定的是两个小时，但是离开的时间从五点推迟到六点七点，直到最后每次都是急急忙忙地下楼勉强赶上末班车。我们之间的气氛，也是越来越不对劲儿了，常常说着说着话就沉默了，两个人互相望着，愣在那儿。有时候讲题不知不觉就凑得很近，意识到的时候头都快碰到一起了，赶快地退开。两个人明明都感觉到异常，但是谁也不说破，就这么模糊着。
　　交谈的时候，因为都是独处，就直接用“你”开头，不用称呼什么。有时候我在专心看书，小易想叫我，就说，嗯，你看看这个题。就是用“嗯”这样一个字来开头。但是有天走在街上，我们俩隔着一段距离，他突然喊，“小慕！”，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旁边没别的人，小易也看着我，我就愣了，问他什么事。小易就开始巴拉巴拉地说。我不知道他怎么想出这么个称呼的，听起来很怪异。等他讲完，我才说，那个，别人一般都叫我小乔。你可以叫我周老师，或者周慕乔，小乔也可以。别的叫法，我不太习惯，可能不知道是在叫我。
　　啊，小易脸红了，点点头。
　　但是从那以后他还时不时地爆出一声“小慕”，甚至比第一次叫得更自然更顺溜，直到我渐渐习惯，以至于到现在，听到别人发出“小mu”的声音，就会下意识地回头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