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张乔

2、2

　　临近毕业，要跟熟悉的人分别，难免有些惆怅。大家见了面笑得好像都不怎么灿烂，就连寝室的楼道里都弥漫着一股离愁别绪似的，昏昏暗暗。
　　前几天打算卖书，就把床底下放旧书的大箱子拉出来了，擦掉箱盖上面的积灰，一打开就有一股潮湿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让我一时产生错觉，好像过往的岁月都呼啦啦地迎面扑来了。
　　满箱的旧书和笔记，从大一到大二的摘抄，还有我的日记，都在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纸张已经变得柔软发黄。
　　我很久没翻过这个箱子，没想到里面的书这么快就变旧了，连日记本里的字迹都晕开了。空气和潮湿腐蚀了纸张，时间和距离也会腐蚀记忆，不动声色地抹去所有痕迹。包括我以为我忘不掉的，关于小易的那一部分。

　　小易是个认真的人，应该是传统的好学生吧。成绩优秀，不偏科，作业都按时完成，笔记做得一丝不苟。衣服和发型也都是中规中矩。而且他为人也坦诚，心思单纯。
　　但是我那时候跟他不熟，只把他当成是跟阿祖一样有点儿顽劣痞气的高中男生。跟他在阿祖家门口的意外“邂逅”让我窘了很久，我怕他们在背后拿这件事当笑料来调侃，一整个星期里一想起来就觉得耳朵发烫，到第二个周末都不太想去阿祖家。他经常邀同学到家里一起做作业打游戏，我怕再遇到上次那帮人，又被他们笑。但是周日下午刚过三点阿祖就发短信催促，我只好去了，进去以后发现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客厅的桌子上乱乱的，丢着游戏机手柄和PSP，似乎有很多人来过，不过鞋架上并没有别人的鞋。
　　我张望的动作太明显，阿祖就在书房里喊，看什么呢，我家的钱都藏好了，你找不到的。
　　估计他同学刚刚才走吧，我松了一口气，心想幸好不用再见到他们。
　　可是没想到下个星期就见到了，差不多还是上次那帮人，一看到我就露出暧昧的表情，互相示意，嗤嗤地笑着。真的很恼火。
　　我绷着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进了书房，一推门进去就先看到对面的书桌边坐了一个人，他正好抬起头看到我，我的脸“轰”地一下子就热起来，一瞬间几乎想立即拉上门转身走掉。但是阿祖在旁边的桌子上挥着手很夸张地大叫说周大教授，你可来了啊，学生等你等得黄花菜都凉了！
　　客厅里一帮人哄然大笑，书房里只有阿祖和小易，我毫不犹豫地进屋关门。小易微笑着看我，样子有点儿腼腆。我垂下眼睛，尽量避免跟他有眼神接触，走到阿祖身边看作业。阿祖问我：你怎么这么喘。
　　我说我大概是刚才走得太快了。
　　他大声说你不会是爬楼梯上来的吧？电梯早就修好了，你好歹去看一眼嘛！
　　门外竟然随即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小易也笑眯眯的，露出一口白牙。我很窘，没说话。小易拿了杯水给我。我接过来握在手里，小声说谢谢，才感觉不那么尴尬了。
　　辅导了一会儿阿祖说，你去帮帮千易，他也遇到几个难题——哎，不用另外加钱吧？加钱跟他要。
　　小易一直在旁边的桌上埋头做作业，样子很专注，好像根本没有听到阿祖在拿我们俩开玩笑。他见我过来，就拉着椅子往后让开一些。我在他旁边坐下，中间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吧，而且都离桌子很远，要伸直手臂才能勉强够到桌上的书本。
　　我看他翻开作业 ，封皮上写着“千易”两个字，字很大方很好看。
　　小易翻到中间，指着一个题。他声音不大，看一眼作业又看一眼我，说，这里，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不选A。
　　他说的只是个选择题，很快就解释清楚了。我以为没事了，悄悄松了一口气。因为我坐在他身边，跟坐在阿祖身边完全不一样，气氛很紧绷很尴尬的感觉。阿祖虽然一惊一乍又喜欢乱开玩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跟他相处反而轻松些。
　　我紧张兮兮地坐着，小易把练习册往后翻了几页，找到几个错题，是篇阅读理解里面的。他说他没读懂那篇文章。我拿着习题仔细地看，小易手撑在凳子上，也偏过头来看，我就把册子往他那边举了举，两个人一块儿分析。
　　其实我刚上大学，也没学到什么专业性的东西，英语差不多就是高中的水平，文章里有很多生词，我们一起联系着上下文推敲意思，讨论着来做，到后来两个人伏在桌上一人握着一只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边说边做，千易是真的很认真，他非常谨慎，不会的词一定要查过，记在生词本上。我高中时也弄过这种本子，但总是半途而废，写了没几页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下次再重新来，总是这样重复，最后能记住的单词没几个。
　　正说着，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我俩一起抬头去看。一个男生扶着门，似笑非笑地说他是不是进来的不是时候。
　　我立即坐直身体躲开一些，千易脸也红了，站起来说，我们做完了。又跟我道谢。
　　他同学进来拿了个光盘就出去了，房里又剩下我们两个人。没有习题做遮掩，气氛就不像刚才那么自然，我们俩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我说那我回去了。千易提起我的包说要送我。我说不用不用，楼下没多远就是车站，很近的。
　　千易笑了笑，说，我是说，送到门口。
　　我感觉有点儿像是被耍了，抬头去看千易，他表情很正经，就是嘴角抿着，不知道是在笑我还是笑什么。
　　他送我到门口，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门半掩着，千易站在门缝那儿，摇摇手，微笑着说：“再见。”
　　我那时候突然觉得他的神情很可爱，心里一软，站在那儿没动，等着他关上门。我想我们恐怕不会再见了。
　　我性格是这样，平时很沉默很小心，也不擅长交谈和营造轻松愉快的气氛，所以一直羡慕那些总有说不完的话用不完的热情、从来都不会冷场尴尬的人。我一直在尝试，每到一个新的环境里就会努力地改变自己，想变得活泼开朗，社团纳新时我报了好几个，想多参加一些集体活动，就不打算再做兼职了。我做家教本意也不是为了那一个星期四十块钱，既然得不到什么锻炼，不如把精力放到别的地方。上次已经跟阿祖说过，我帮他找了个大三的学姐，水平比我高得多。他也同意的。我以后就不能再来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千易，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心里头感觉怪怪的。千易是准备关门的，突然又停住了，把门拉开一些。我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千易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他说这话时，微微咧着嘴，害羞地笑着。我到现在还记得他那表情，真的是很纯真。心思简单的人，满心的欢喜，又抱着期待和忧虑，才能露出这样笑脸吧。反正我很少在别人脸上看到这种笑。
　　当时我点点头，愣愣地说，我叫周慕乔，周是姓周的那个周，慕是爱慕的慕，乔是……是乔装打扮的乔。
　　这几个字很好写，根本用不着解释的，我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多说了几句，而且解释得那么没水平，很丢人。千易却一下子咧开嘴笑得很灿烂，说，周慕乔啊，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