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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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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回到山洞,各自铺开草席,和衣而睡。在山上走了一天,景夕很快就睡着了,端洛华静静等到她呼吸平稳,才蹑手蹑脚地起身,轻轻走出山洞。
明月已经开始沉坠,山顶的平台上,圈圈点点都是沙砾冰雪的阴影。他看着月色,计算了一下时辰,不安地四周望了一圈。
她从不是个爽约的人,今天为何会来晚?
端洛华思忖着,向上山的主路走了几步,依然没有看到人影。
莫非……她……
他不敢再想,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佩剑。背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抽剑,直指对方喉咙——“谁?!”
来人错愕地停在了原地,他强劲的剑气逼得她晃了一下。端洛华定睛一看,惊诧之下手掌一松,长剑追入雪中:“赴雪?是你?”
上一次见,尽管风霜之下,她颜色憔悴,却仍能看出傲人的姿容。今日相见,他竟然……都认不出来了吗?
眼前枯瘦的女子,背脊弯曲,满是晒伤与冻疮的脸上,沟壑纵横,目光污浊。走起路来两腿软弱无力,宛如一路跛行。
她对着端洛华微微笑了,嘴角挑起时,眼中总算回复了一分神采:“端师兄,好久不见了。”
往日在长欢门中,小师妹连赴雪,最是娇俏可人。师父的长女逐霞无心学武,因此对师兄弟也冷淡,嫁给大师兄后更是很少在门中出入。只有赴雪,与大家在山上打闹着长大。
但那时的小师妹赴雪,怎么会变成今日这个形容苍老的中年女子?十年的光阴,竟可以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焚尽年华,姿容尽毁吗?
“赴雪,你在这里……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她定定地望着他,已经读懂了他隐含的喻义,不由伸手捂住了面颊:“端师兄,我是不是已经很老了?”
他不善撒谎,却不忍心承认实情,只好埋下了头。连赴雪微微扬起了头,看着天幕上点点暗淡的星光,声音空灵飘荡:“‘转目青丝成白雪,褴褛荜蓬埋宝箧’,端师兄,书上说的,一点都不错呢!”
“什么?”他没听懂,茫然抬头。
苍颜清瘦的女子,轻吐了口气,混沌的眸色宛如云霭:“长欢门秘而不传的荒泊幻术,果然奏效,但是……要付出代价的!”
小师妹虽然痴迷于学武,可从来不专心练师父教给她的长欢门真传,只喜欢那些虚无的旁门功夫。她时常在藏经阁里游逛,有时竟真的能找出一些秘藏的典籍。
师父常常为此事责骂她,大师兄日理万机,也不能陪她胡闹,只有端洛华,拗不过她的撒娇耍赖,只要偶尔给她喂招。
荒泊幻术,是她偷偷练的。这门功夫在门中上下封禁已久,连师父也不知道。她自然不敢让父亲和大师兄听闻这件事,只是独自练习时,正好被端洛华撞见,才得知此事。
——“赴雪,这不像是长欢门本派的武功,你该不会是……”
——“哎呀,这、这是我从藏经阁里找出来来的嘛!怎么不是长欢门的?”
虽然年少,可端洛华深知这种事情的利害。偷学外加功夫,可大可小。若是被别有居心的外人横加利用,就能演成一场血雨腥风。
他正色扳小师妹的肩膀,深蹙的眉宇间焦灼地神色吓退了少女:“赴雪,你是掌门的女儿,决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被人抓了把柄。何况奇门异功,不知道有什么命门软肋,万一被反噬,就得不偿失了!”
连赴雪小心翼翼地退了一步,缩了缩脖子:“真的……会有那么可怕吗?”
他只是听大师兄说起过类似的事情,也没有亲眼见过,但为了说服小师妹,用力点了点头,装出久经风霜的老道样子:“万一你练了这个功夫,马上长出满脸皱纹,佝偻瘸腿怎么办?”
连赴雪虽然刁蛮机灵,终究没有胆大到不知深浅的地步。师兄一番劝说,她已经打了退堂鼓,这么一吓唬,更是没有胆量了。只是还不甘心,把书页脆黄的秘籍拿到了他面前:“喏,就是这个了……”
书上都是走穴运气的图例,他草草翻过,看到最后一页上,题了一阕小令。
笔意羸弱俊秀,是女子的手迹。
小师妹喜读也是杂文,向来爱好这些文人墨客的游戏之作,连着念了几遍,浮想联翩:“端师兄,你说会不会是一位前辈为了练武,抛弃家世,妻子为了劝他回来写的这阙词呢?”
端洛华听着好笑,又不敢伤了小师妹的心,只好唯唯诺诺地附和:“也说不准吧,江湖中也不少这样的事情。”
她鬼灵精怪的目光,慢慢黯淡了,幽幽叹了口气,年少粉嫩的小脸上,浮现出一种怅惘难言的神色:“端师兄,万一以后我嫁了个夫君,也是这样的人怎么办?”
端洛华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直笑到连赴雪满脸愠色,他却捂着肚子迟迟喘不匀气。这个丫头,想的真是不少啊!才多大的年纪,都开始担心这个了?
小师妹却真的动气了,一跺脚,转身便走。他赶忙追了过去,跟在她后面好话说尽:“赴雪乖啊!有师兄在,谁敢欺负你?你放心,他要真是这么个人,我们联手使一招‘旷兮若谷’,废了他的武功,让他从此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天天只能陪着你给你讲故事……”
小师妹就是这个脾气,每次跟他们生气,只要哄两句,再背她回去,就天下太平了。这一天,她却油盐不进,自顾自地往前走,不管端洛华在背后说了多少软化,也不回头看一眼。
天色渐暗,她又越走越远,沿着河一直走到下游。端洛华终于开始害怕了,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好寸步不离地跟着。
是不是……她真的已经长大了呢?
从垂髫之年的孩童,到今日豆蔻韶华的少女,门中上下都一直把她当小孩子。上面有无数武功卓越的师兄弟,还有一个冷若冰霜的姐姐,大家都习惯用看待幼童的方式照顾这个小师妹。
她终于停了下来,一个人爬上岸边的大石头,坐在上面托着下巴不说话。端洛华在她旁边坐下,偷偷察言观色,等她什么时候松口了,再带她回去。
她的目光还是空荡荡的,端洛华忍不住,刚想说什么,她却忽然掉下眼泪来。
往日里她耍性子,大哭大闹,师兄弟们都习惯了。这次无声无息地啜泣着,反而让端洛华慌了手脚,一边想要给她擦眼泪,一边又不敢碰她粉玉砌琢的脸颊。
“赴雪,是师兄错了好不好?咱们赴雪是长欢门的公主,那个负心汉敢这么对你?师兄们一定保护着你,非要找个文武双全,德才兼备的如意郎君,才把你嫁出去!”
一直说到口干舌燥,小师妹终于抽了抽鼻子,把眼泪擦干,看着他:“你说的都是真的?”
可算看到了希望,端洛华心中一块重石落地,大喜过望,马上举起手发誓:“如果有半句假话,就罚我被‘旷兮若谷’废了武功,从此只能躺在床上,整天只能给小师妹讲故事!”
连赴雪终于破涕而笑,但小脸马上又绷得紧紧的,一付考验的目光:“好啊,那你现在让我试一试‘荒泊幻术’,来证明你真的对我好!”
太阳已经落山,天边只有一线斑驳的橘色,时时有归巢的鸟雀结群掠过,长鸣回响。端洛华看了看天色,在心中衡量了一下。
小师妹这么调皮捣蛋的人,如果不让她试一试,绝不会死心的,不如就满足她,免去了许多后顾之忧。何况……他也是好奇的,这本故弄玄虚的秘籍是否真的那么神奇。
为了杜绝后患,他目光严正,声音沉郁:“好,我让你试一次。但是你必须发誓,这一次之后,绝不再修炼上面的武功,也绝不对第三个说出这件事!”
那个成年男子之间才会用的语气与言辞,让连赴雪顿感庄重,认真点了点头。
他还不放心:“快点,给师兄发誓!”
天真的少女煞有其事地举起了手:“我连赴雪答应端洛华师兄,从明天起,绝不再练荒泊幻术,更不对别人说起这件事!如违此誓,就……”
眼珠一转,为了表明心迹似的,她狠狠一甩头:“就让我满脸皱纹,驼背跛脚!”
这个誓词,想来十分好笑,端洛华却笑不出来。小师妹肯用自己的容貌立誓,就是认真的了。看来,她真的长大了,不再是他们心中烂漫无知的小女孩。
这个仪式一完成,两个不安分地少年都是满心好奇,想看看荒泊幻术是否真的有用,便悄悄在后山试验起来。
小试牛刀之下,他们却从兴奋变为恐惧——小师妹虽然功力不精,但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地让端洛华产生幻象。这样可怕的功夫,一旦为外人所知,只怕会给长欢门带来不堪设想的影响。
他们在后山焦灼地思索了半晌,最终决定把秘籍重新封存在藏经阁里,两人绝不对旁人提起此事。
及至午夜,他才背着她,匆匆回到山上。幸好那天师父和大师兄都外出办事,他们只是被师母责怪了几句。
往后,小师妹真的遵守诺言,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她还年轻,能遇见许多有趣的事情,也许早就把这件事忘了。直到……
修炼的法门,他没有仔细看过,自然记不得了。但最后一页题着那阕小令,小师妹给他念过几次,他仍旧背得出来。其中的意蕴,当年明白得不甚透彻,只是隐约看出是一个女子幽怨的口吻。如今想来,仿佛是缭绕不去的谶语,早在不谙世事的年代,就解释了今天的万般无奈。
“你见过大师兄了?”
他惘然若失地点头:“他……以为逐霞还在身边,所以一切都好。”
衰老的女子沉吟了一阵,哑然失笑了:“‘如违此誓,就让我满脸皱纹,驼背跛脚’,端师兄,这个毒誓,真是灵验啊!”
脑海中电光石火般地一闪,他蓦地明白了那首词的隐喻,脚下几乎是一个趔趄:“什么?难道是……荒泊幻术?”
连赴雪仰头不语,轻轻阖上了眼睛,默认了他的猜测。幼时,父亲时常告诫她,力量积累越快的武功,反噬主人的作用必然也越强烈。只有滴水穿石的内功修炼,才能强身健体,厚积薄发。这个有无相生,难易相成的道理,她到今日,才算真的明白。
“不错,荒泊幻术……是个无底洞,必须要用数倍的数倍来驾驭。我的修为本来就远不如大师兄,要迷惑他,太难了……”
“所谓度日如年,应该就是如此了。我此时的肌骨,形如耄耋。”
连续说完这几句话,她气喘连连,破旧的毛皮斗篷下,弓起的背脊起伏不止。休息了一阵,才能继续说下去。
“大师兄一直在运功抵御我的幻术,或许他自己都不相信,姐姐还活着这件事……但每当幻象出现,他却服软投降——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他宁可屈从于幻象!”
子时一过,山顶又起风了。呼啸的风声中,她沙哑的声音,宛如即将破碎的冥纸。
用十年的青春光阴,一夕衰老,身败名裂,换得景夕的愿景。
他眼前,闪现出那年在后山,两小无猜的少年之间,郑重其事的诺言。再抬眼时,斯人已老。
“好在,今天的长欢门里,人人都知道,大师兄景夕是个英雄豪杰。再过几年,人们会忘了坠入魔道的连赴雪,只记得他的功绩。那样……就无愧于师门了。”
都不再是意气用事的少年,他双目灼热,却干涸得没有一滴泪水。
这个剑墟,若说埋葬了大师兄的名望声威,不如说掩去了连赴雪的韶华光阴!
“其实啊,咱们从一开始就误解大师兄了,以为他是个剑客侠者。骨子里,他和我姐姐一样,都不是江湖中人。不然,姐姐也不会一心嫁给他。”
她的语气里,恍然间还带着当年那个天真少女的娇憨,苍老憔悴的脸上,隐隐流露出落寞怅然的神情:“对啊,一个大侠,是不能为了儿女私情抛弃天下众生的,他必须继续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但是、但是大师兄不是啊!他只是个普通人,他想和姐姐归隐田园,含饴弄孙。”
山顶的风,猎猎作响,吹起她花白的头发,妖异如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