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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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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霞病逝后,景夕不肯让人将她的尸首送走,每日白天忙于门中的事务,晚上整夜守在床边,对着亡妻喃喃自语。
起初,师父以为他悲伤过度,不好打扰,只得由得他,以为过上一阵,他就会恢复理智。但十几天后,房中的异味已经飘散出来——风雪严寒,景夕在房中烧了无数炭炉,把整个房间烘烤得温暖如春。尸身不耐暖湿,已经腐烂发臭。
无奈之下,端洛华和连赴雪进去劝他,却只看到大师兄跪在床边,抚摸着逐霞的头发,满眼都是温柔疼爱的眸色:“逐霞,你最怕冷,现在暖和了不?马上就要开春了,我答应你,春分之后就带你离开长欢门,好不好?”
“咱们悄悄离开,不让师父知道。他有那么多得意的弟子,还有赴雪在身边尽孝,我们……都不喜欢这个江湖,只好不辞而别了。不要担心,端师弟比我更适合接任长欢门。”
“那时,你每天带着孩子,送饭到田间地头,我可以教儿子武功,你教女儿诗词女红……”
他们在一旁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了不祥的预感。大师兄平日里,是个那么处变不惊的人,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绝不是一时悲恸所能解释的!
端洛华轻手轻脚地走上去,尽量放轻声音:“大师兄……”
景夕听到了,恍然回头,看到是他,手忙脚乱地擦了擦眼睛:“洛华,对不起,我在跟你嫂子说话……有什么事吗?”
连赴雪在一旁颐指气使,连连用目光示意,他知道她的意思,故意问:“嫂子的病——怎么样了?今天大夫瞧过了吗?”
景夕歉然笑了,一只手仍在捋着逐霞的头发:“烧已经退了,一直在好转,只是还生我的气,一天说不了两句话。”
——如五雷轰顶,端洛华傻傻的站在原地,全身都僵住了。他心里有无数种念头,嘴唇却不能开阖,喉咙干燥。
“怎么,师弟,师父有事叫我吗?”
“我……”
他不知如何作答,连赴雪赶忙拉了他一把,念头敏捷地一转,接了他的话茬:“没事,我们就是过来看看姐姐。大师兄,要不你先去休息,换别人来照顾姐姐吧。”
景夕一哂,满面倦容,目光却闪亮:“你这个丫头,别害我了。你姐姐今天刚说过,我要是再敢离开她半步,就让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我不碍事,你们赶快回去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端洛华还想说点什么,却被连赴雪生拉硬拽地拖出了房间。在关上房门的一刹那,连赴雪的泪水倏地涌出来,冰冷的手指抓着他的手腕,微微战栗:“大师兄已经……”
他不如小师妹机灵,到底年长几岁,比她沉稳。怕房间里的人听到,他示意她暂时不要出声,带着她一直走远,才松开了手。
万籁俱寂,只剩下两人默然相对,他们却一同缄默了。
长欢门的衣钵传人,师父的得意门生,以德服众的大师兄,此刻,已经迷失心智,忆妻成狂。要门中的弟子如何接受,见惯风浪的大师兄,竟然因为儿女私情发痴癫狂?
连赴雪紧紧咬着嘴唇,眼泪顺着腮边,一滴一滴掉落在暗夜里。
他望了望穹窿上闪烁的繁星,强理着凌乱的思绪,想出一个权宜之计:“这件事,是瞒不了多久的,大家迟早要知道。先告诉师父吧,大主意还是要由他定!”
然后,是三天的争执与矛盾。跼蹐无地,事已至此,怎样的选择都不会是万全之策。
“长欢门中,也许很多年都不会再有大师兄这样优秀的弟子了,就让大家一直记着他的传奇吧!”
师父和他,都明白小师妹句句在理。但这个方法……未免牺牲太大。
“我是个女孩子,总不能一直留在门中,迟早也是要嫁出去的。你们就当我提前嫁了吧!”
父亲老泪纵横,仍想留住她:“赴雪,这门功夫到底能奏效几天,谁也不知道,万一……”
她吸了口气,冷静了一下,认真地想了一阵:“我的功夫不如端师兄,但是都可以起作用,既然大师兄已经疯了,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也说不准,他哪天清醒过来,我们还会一同回来。”
最终的决定,做得那样草率而匆忙,来不及多做考虑。第二天,连赴雪在门中狂性大发,舞剑高歌,前来劝阻的人忌惮她剑气凌厉,不敢上前,是端洛华趁其不备,制服了她。
——小师妹偷偷修习邪道武功,已经走火入魔,必须靠景夕的清净真气抵挡邪气。
人们满怀疑虑地相互转告这件惊天秘闻。看到端洛华收拾行装,将二人送往雪山剑墟,事情才慢慢尘埃落定。是大师兄放弃了接任掌门,远离中原独自医治自甘堕落的小师妹。
那就是他们要的结果,用一个少女的青春年华,换取一个英雄不朽的剪影。
十年以来,她必须日日运功,靠荒泊幻术为大师兄制造出冰棺中的幻影,制造出她无心江湖,只想与夫君田园耕作的姐姐!
回忆着姐姐的一颦一笑,编制出她的喜怒哀乐,她终于与逐霞心意相通,读懂了她当年的言行心绪。
怪不得姐姐对师兄弟们冷淡疏离,怪不得姐姐看不惯她的兵器护甲,怪不得姐姐临走前把最怨毒的词句留给了大师兄……从始至终,她都不是江湖中人!她厌恶武林,痛恨争斗,她没有自己的胸怀和志向,她只想荆钗布裙,相夫教子!
这个稚拙的愿望,只因身在江湖,反而变得那样艰难。
同在雪山,她却不能见他。只有每晚大师兄入睡之后,她才能偷偷潜入山洞,为他行功施力。
她一天一天看到冰雪峭壁上自己的倒影,容颜枯萎,鹤发鸡皮。从起初的恐慌与悲伤,到后来被迫接受的释然。
“好在……我可以一直在这里等着他。”连赴雪笑意凄凉,“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我比姐姐漂亮,武功也比姐姐好,为什么大师兄偏偏喜欢她。竟然要这么久,我才可以明白,原来他们才是一种人,我……和他们是不同的。”
无知的少女,曾经用了所有拙劣的手段,换取大师兄的宠爱——她刁蛮任性,对景夕无理取闹;勤练武功,同他比武过招;撒娇耍赖,要他日夜相陪……
那些,都是徒劳的。当时她不懂,大师兄不是同道中人。
“赴雪!”他的喉咙,灼烧得嘶哑,刚烈的风吹拂得双目刺痛,“跟我回去吧!长欢门自有它的命数,何苦要一个女子呕心沥血守住一个传奇?”
她苦笑了,唇边寒厉的笑意,慢慢扩大成冷峻:“回去?我已经是杀人如麻的魔女连赴雪了,回去做什么?让门人唾弃责骂,万劫不复?——我不要!当初我既然决定在这里守着大师兄,我就要从一而终!”
撕心裂肺地吼出最后一句话,她无力地弓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嶙峋的肩膀一下一下抽搐着。他想要上前,扶起那副伶仃的肩膀,却最终没有前行。
小师妹,已经独自看护着门中最出类拔萃的大师兄,还有什么是他可以插手的呢?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原来,她的心智刚强如山峦。
东方的天际,如深海狂潮的墨蓝色,正在慢慢褪去,一条颜色斑驳的光带,快要束缚不住呼之欲出的朝阳,绚金的一沿,已经探出边际。天顶上的晨星,还没有完全隐退,零星散落在穹窿上。
那副奇异壮丽的景象面前,二人一起沉默,满腹酝酿的质疑、劝导、惆怅、悲愤,也就在那戛然插入的静默中,烟消云散。
天色已明,他必须离开了。他想对小师妹说些什么,那个女子沧桑的面容,却让他难以开口,思索几番,仿佛也只有“珍重”二字,笼统吐出。
她萧条的背影,几步之外,就被扬起的雪沫子遮挡,飘忽不定,宛如幻影。
正午之前,天气一直都清朗,下山的路就比上山时来得容易得多。回到山腰处的茅屋里,几个小师弟早就醒了过来,兴冲冲地等着他回来。一看到他进屋,纷纷拥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开了。
“端师兄,见到景夕师兄了吗?他怎么样?”
“你们有没有过招?景师兄的武功是不是还那么出神入化?”
“连赴雪呢?景师兄有没有化解她的邪门武功?他们还会不会回到长欢门?”
他一时答不过来,也只好一笑了之:“留在回去的路上说吧。景师兄的武功当然厉害,他刚传了我几招自创的剑招,路上耍给你们看!”
一群少年欢呼雀跃,满脸洋溢着憧憬与崇敬。
那一刻,他忽然又看见了赴雪脸上纵横的沟壑——以一个人的生命,守护住一群人心中的偶像先人,真的值当吗?对这些孩子来说,是的吧?让他们知道江湖险恶以前,怀揣着仗剑行侠的梦想。
他拴好了缰绳,驾马前行。马蹄扬起碎雪如沙砾,飞快地驶离雪域。
最后一眼回望,只看到山峦巍巍,雪顶染金,湛蓝的幕布包容天地。
唱彻骊歌棠棣别,醉里痴人闲梦蝶。不识形影终相陪,风筑榭,云孤曳,万径空山绝鸟雀
转目青丝成白雪,褴褛荜蓬埋宝箧。韶华都付幻中欢,风声迭,明月缺,漏断晓开浆尽竭。
浪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