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墟》浪雪

3、第 3 章

　　他们出了景夕日常所住的山洞，沿着一条修凿不久的小路向山阴攀爬过去。景夕平日住的山洞，在雪顶的阳侧，日出之后还有几个时辰的暖意。阴侧则常年寒冷如冰窖。
　　已近子时，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深入肌骨，寒彻心肺。端洛华打了个寒战，暗中运行真气，四肢仍旧止不住地微颤着。
　　——大师兄此时内功修为已不如他，却要每日往返于“剑墟”冰洞。
　　他默然跟在景夕身后，踩着厚至膝头的雪向剑墟走去，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大师兄离开前，长欢门中的前尘过客。
　　景夕是同门师兄弟中最早成婚的，娶了师父的长女——大家都认为，那是师父欲传衣钵的先兆。
　　逐霞师姐无心武功，性子更没有小师妹活泼，待人接物总是有几分淡漠不屑的意味，因此与师兄弟们并不相熟。回想起来，端洛华甚至记不清她的相貌。
　　她重病去世的那年，长欢门发生了许多事情——仇家找上门来，重伤师父；师兄弟们共同对敌，联络盟约门派，最后事情扩大成黑白两道的权力之争……
　　那时，大师兄俨然已是长欢门的梁柱，整日忙于约盟抗敌，医治师父。连逐霞师姐怀胎三月，也未及照顾。
　　那年十月，南疆仇家偷袭长欢门，放了无数毒蛇虫豸上山。逐霞惊吓之余，重病小产。大师兄知道后，却无暇照看半刻。门中被毒物所伤的弟子不在少数，他不分昼夜地忙于善后，逐霞的病根，也就是那时落下的。
　　他曾劝景夕多照顾妻子，大师兄已经敖红了双眼，神色之间倦怠无限：“逐霞也是练武之人，过一段时间就能回复元气，但长欢门的事，片刻也耽搁不得……”
　　腊月，风波终于尘埃落定。当景夕第一次踏入卧室时，才知道逐霞已经病入膏肓。
　　“小产风寒只是病因之一，逐霞心绪郁结，恐怕才是……”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手掌无力地撑着额角：“无论汤药补品，还是内力驱寒，她都拒之门外。逐霞她……对我恨之入骨……”
　　逐霞师姐游离江湖之外，不懂得义气为重，更不明白大师兄要背负的责任……多年以后，他才将心比心地明白逐霞当年的怨气。但彼时只是懵懂少年，只会暗中责怪她心胸狭窄，不如小师妹豪爽大气。
　　来年正月，长欢门传出消息，逐霞含恨而逝，同时，师父最终决定让景夕继承掌门之位。
　　接下来的事，发生得凌乱而错杂——小师妹坠入魔道，修习魔教幻术几近走火入魔，在长欢门中大开杀戒，伤及同门无数；景夕放弃掌门之位，独上雪山，修筑剑墟囚禁连赴雪……
　　脑海中连连闪过的画面，都是旧日过往。端洛华一分神，脚下踉跄，绊倒在雪堆中。
　　“呵呵，洛华，你的腿脚怎么倒不如我这个老头子？”景夕笑着过来扶他，端洛华尴尬地道歉，一抬眼却看到大师兄沧桑的脸庞。
　　他的额头唇角，已经有了纵横的纹路，但眉眼间漾着笑意，那样的欢欣舒畅，好像已经多年未见。
　　沿着促狭的小路走到尽头，是一个低矮的洞口。两个人吃力地钻过去，直起身来时，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冰洞，四壁开阔，洞顶高悬。四周都是光滑的冰壁，几盏油灯微弱的光芒，被冰镜反射出千万道光线，把整个山洞照耀得通彻明亮。
　　他环视四壁，心中暗暗惊叹。五年前来这里时，到处都是冰笋冰柱，满地散碎雪霰。这五年间，大师兄日夜不休，将所有棱角铲除，使整个山洞平滑如镜。
　　“我已经欠逐霞那么多，不能让她在这里再受委屈了……唉，长欢门里学得的功夫，到头来都用在了这里。”
　　他竭力控制内心翻江倒海的波动，装出平淡的口吻：“嫂子……还好吗？”
　　景夕欣慰地点了点头：“幸好当初没有放弃，逐霞其实还有救。按照这个方法，逐霞得以保命，但如果要完全恢复，恐怕还要几年的功夫。”
　　几年……他几乎控制不住声音的颤动，景夕在一旁清扫碎雪，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大师兄，如果嫂子一直不能恢复……”
　　景夕目光坚定，瞳心的光芒灼耀发亮：“即便不能苏醒，只要她一天活在这里，我就能补偿她一天！”
　　很多念头在他心里翻滚着，端洛华想解释点什么，却找不到头绪：“大师兄，也许……你误会嫂子了，她并不怪你，你不必这样赎罪的！”
　　景夕苦苦地摇头了，唇角两道纵深的纹路，在那个勉为其难的凄凉微笑之间，牵连出无数支脉：“洛华，你不知道，她恨我，她到死都没有原谅过我！”
　　他从小在长欢门中长大，即便是自立家门后，也把所有的心血放还给了长欢门。妻子重病时，他仍旧忙于医治受伤的弟子，与盟友里应外合击退敌人，直到门人匆忙赶到，告诉他逐霞已近弥留，他才匆匆赶到。
　　多日未见，逐霞已经形如枯骨。他跌跌撞撞走到窗前，心中从未有过那样的无助与茫然。
　　“逐霞，你放心，我、我一定会想办法医好你的……”
　　他曾经对无数个弟子斩钉截铁地做出这样的许诺，此刻对结发妻子说出时，却没有半分底气——他久经江湖，知道这样的情形已经是病在骨髓，无药可医。
　　她的眼睑淤青，枯黄削瘦的颈边，血脉微弱地勃动着，仿佛想要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力气发出声音。
　　景夕慌忙捉住她的手，枯瘦如柴的手背上，爬满了暴起的青筋。僵硬冰冷的手指，却如女箩无依。
　　“逐霞……对、对不起……”
　　他紧紧握着那双枯萎的手，感觉到她寒冷的指尖，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他赶忙抬起头，凝视着她纸人一般的面孔：“逐霞？逐霞！”
　　她慢慢睁开了眼睛，潮湿的眸子里，却闪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炽烈光芒：“景夕……你、你好狠心！”
　　她微弱无力地声音，灌入他脑海中，却如同惊雷炸响——“逐霞？”
　　病榻上的女子，拼尽回光返照衍生出的所有能量，仿佛要用目光把他焚烧成灰烬：“景夕……我嫁了你，你……却这样对我！”
　　他如芒刺背，逐霞却怨恨地挣开了他的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当初、当初你何必娶我……”
　　最后一个字勉强出口时，她睁大的眼眶忽然僵住了，眼眸中怨毒的光火陡然熄灭。景夕惊慌失措的地捉她的手，枯朽嶙峋的指骨，却再也不会有分毫的反抗之力。
　　弟子们都以为，大师兄会多日闭门不出，独吊亡妻。但第二天，他又照常出面，安排长欢门内外的所有事宜。他们都说，景夕师兄以大局为重，即便承受着失偶之痛，也要主持门中上下。
　　再到后来，他押送赴雪到剑墟，独守雪山。他在长欢门中所有的过往，只风化成同门口耳相传的故事。
　　——“洛华？洛华！”
　　涣散的精神陡然凝固起来，他连忙应了一声：“怎么了？”
　　景夕又好气又好笑，狠狠打了他一拳：“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我……我有日子没见过嫂子了，有点……”
　　景夕哈哈大笑，兄长一般地揽住了他的肩膀：“那是你嫂子，有什么好怕的？”
　　冰洞正中央，有一座硕大的冰棺，下面用光滑的巨石搭成两节台阶。四壁都打磨得晶莹透亮，在雪光的映照下泛出幽暗诡异的光芒。
　　端洛华想往前走几步，脚下却沉坠着千斤的重量，他往手心里呵了口气，转向景夕：“师兄，这个法子真的管用吗？”
　　景夕点了点头，指着那副冰棺材：“逐霞当年是因为元气耗尽，才会香消玉殒。多亏了长欢门的祖传灵丹，起死回生，暂时吊回一线气息。将她放置在冰洞之中，就能放缓生老病死的步伐。我日日靠内功为她培元固本，再配上雪山独有的草药，总有一日她可以苏醒的。”
　　雪域绝境，只有茫茫荒野，人迹罕至，鸟兽绝迹。景夕每日必须攀爬于悬崖峭壁之上，采摘草药。
　　以内力度人性命，在武林中并不少见。危难之际，父兄挚友之间不乏真气相传之事。但少有人凭一己内功，长年累月地医治旁人。此消彼长，这种办法必定会让施救者真气大伤。
　　大师兄独居雪山，长欢门的内功最重清静无为，本该修为渐长才对。多年之后，他会败于端洛华，恐怕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都是我当年太大意了，以为逐霞也是习武之人，一点小风寒不是什么大事。唉……逐霞她无心学武，只懂得一点健体练气的门道，怎么抵得住病来如山倒？好在，都还有机会……”他走到冰棺之前，缓缓地跪下来，痴痴地看着里面，眼中水色一圈圈漾开，被风霜雕刻得宛如石像的脸上，却有种少年般的迷恋。
　　景夕空旷的目光中，仿佛只剩下那副硕大晶莹的坟茔，旁人外物，一起化作无形：“逐霞，我早该想到，你从小就讨厌练武，长欢门中所有的事情你都不关心……你一直不喜欢这个江湖，我却为了它让你受这么多苦……”
　　“你放心。” 他忽然挺直了腰身，郑重地注视着棺中，字字铿锵，“等你好了，我带你离开雪山，然后咱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隐居。长欢门中的种种，从此往后不闻不问！”
　　端洛华始终静静站在一旁，景夕独自埋头沉思了一阵，回头叫他：“洛华，你要不要来跟你嫂子说两句话？”
　　他一迟疑，缓缓走了过去，在大师兄身旁俯下了身，要说的言语游走到唇边，却哑然了。
　　他该说什么？长欢门中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动，她便是那个因头，但从始至终，她游离江湖之远，与他们这些仗剑漂泊的江湖客如隔彼岸。
　　所幸景夕没有注意他，只是独自对着棺椁喃喃呓语。他微微松了口气，免去了那尴尬地一刻，只是安静地等着景夕。
　　许久，他擦了擦眼睛，慢慢站起来，有点错愕地看到，端洛华仍旧等在原地，愧疚地苦笑：“洛华，让你久等了。”
　　他连连摇手示意无他：“我没什么，本来就是来看望你们的。”
　　景夕想了想，脸上渐渐恢复了一贯的稳重与淡定：“这一次你回去，麻烦转告师父，我和你嫂子都好，逐霞苏醒也指日可待。我……辜负了他的一番期望，有劳你替我弥补了。”
　　他心中一阵苦涩，佯装轻松地拍了大师兄手臂一下：“说什么呢？我是你一手教出来的还用得着说这种话？”
　　两个人一时都静默无言了。时间，竟然可以蹉跎得这样快。当初意气风发的俊朗少年，转瞬之间，都已风尘满面，鬓发点苍。五年之约，仿佛把时光的线轴拉扯得更加疾速，仅仅见过两次，就是十年的光阴。
　　端洛华深深抽了口气，勉强微笑；“大师兄，说不定我下次再来雪山时，你们已经不在了。”
　　听他这么说，景夕燃起了几分希望，由衷地笑了：“对啊，等逐霞醒了，我就立刻带她离开。那时，你们也不必找了，逐霞恐怕此生都不想回长欢门……我要一直陪着她。”
　　端洛华答应了。心绪一动，他本想再次劝大师兄跟他回去，迟疑片刻，还是把那句话吞了回去。有些事，已成定局，他一己之力还能改变什么呢？
　　“洛华，咱们先回山洞吧，你不比我，终年生活在这里，万一染了寒气一路上不好医治。”
　　“也好——大师兄，明天日落前，我就下山了，山下一帮小辈还在等着我，他们都不安分，我怕耽搁久了自己跑上山来。”
　　两人对望一眼，心意相通。景夕看着往日一手带出的小师弟，今日已经独当一面，心中总算有了几分欣慰。端洛华谨言慎行，稳重大度，正是师父最好的衣钵传人。
　　他们一起走出了山洞，洞口狭窄，端洛华让大师兄先行，多做停留的那一刻，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
　　光怪陆离的雪影冰晕，把整个冰洞映照得宛如九天幻境。四下无人，只有巨大的棺椁伫立中央——“剑墟”，这个名字仿佛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后来的起承转合。来到这里时，大师兄便决定埋剑于此，布衣狩猎，等待一个人醒来。
　　冰棺之中，空无一人，通透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