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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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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虽然停了,但一路上还有不少散落的冰雪。上山的路下场曲折,是来往的僧侣旅人修凿的,许多处都被侵蚀。他轻功卓越,一路上到顶峰有惊无险。
山巅是一片开阔的平台。此时月色清明,满地都是冰雪透彻的光亮。他方才埋头赶了半天的路,眼前忽然一亮,俯仰之间畅快清透。
四下望了一阵,峰顶另一端,影影绰绰有个模糊地人形,浑身血液顿时都涌到了头顶,他用力地挥手,向那边跑去——“大师兄!”
山顶的积雪蓬松绵厚,踩下去整条小腿都要陷在里面,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那个人影也正向他奔来,慢慢看清楚了,正是景夕的身形仪态。
“洛华,真是好久不见啊!”一步跃到他身边,大师兄一巴掌重重打在他肩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眉底眼间都是笑意。
他也忍不住抓紧了大师兄的肩头,去看他的相貌时,却一阵酸涩。这里不比中原,衣食无着。五年之约,他们虽然会带来不少日用补给,终究不够那么久的用度,平日只能靠狩猎飞禽走兽为生。
景夕穿着一件动物皮毛的大麾,青紫的脸上都是冻疮,虬须粗糙,皴裂的嘴唇结满干痂。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的手,却只看到手背上的沟壑与疤痕。
距离五年前那次相见,他更加苍老憔悴了。旁人见了,谁能想到,这个风尘满面的乡野猎人就是当年丰神俊秀的大师兄景夕?
只有他眼中的神采,明光灼灼,依稀还有旧日的风骨。
“大师兄,这里……是不是很苦?”
他不经意地笑笑,再次拍了一下端洛华的肩膀:“在哪里不是过?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有什么苦的了。”
端洛华应了一声,喉头却忽然哽住,再看大师兄时,眼眶都是酸的。景夕一怔,哈哈笑了:“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点小事就能哭鼻子?来,先跟我去屋里避避风!”
他所说的屋子,不过是个小山洞,就是他平日的居所,泥土堆砌的炕上铺着一张几近支离的草席,还是他们五年前带来的。
景夕盛来一壶碎冰,准备煮水烹茶,他连忙拦了下来:“大师兄,这里柴米得来不易,还是省省吧。”不由分说,他掌心拱于水壶两侧,深提一口气,丹田运上了力。一刻的工夫,水壶上就冒出了腾腾热气。
“哈哈,洛华,你的内力进步不小啊!如今也该被人叫师兄了吧?”
他收回手,在景夕面前,还有几分少年时的恭敬与羞赧:“嗯,这两年长欢门收了不少年轻的弟子,我也带着几个,都可机灵了呢!”
景夕听得连连点头,将热水斟到两只茶杯中,赞许地看着他:“长欢门后继有人,我就放心了。”
“但是这么多年,也没有一个人有师兄你的资质。潮云剑气,我这两年才总算可以收放自如,哪像师兄你,那么年轻就……”
景夕摇手,按了按他的手腕:“你永远要记着,天资根骨虽然因人而异,总敌不过后天的勤学苦练。你如今也为人师长,决不能让弟子因此败了斗志。”
两个人在山洞中谈了一阵,身上渐渐有了暖意,景夕忽然来了兴致:“洛华,咱们要不要到山顶上去切磋一下武功?”
“好啊!”
他们一同上了山巅的平台,端洛华一个剑花长剑出鞘,景夕拍了拍剑鞘,手腕上用力,也是一道晦暗的光闪过。
他用的,仍旧是赖以成名的“无隅剑”,但剑锋上已经不复往昔光华,星星点点都是锈迹,拔出时还有滞卡的声音。
相互一抱拳,景夕一笑,首先出招,斜剑疾刺,是一招“骤雨终日”。这一招凭内力造就翻江倒海的攻势,剑锋如倾盆暴雨,让对手招架不及。
以往在长欢门中,他的内功远不及景夕,师兄弟切磋比试时,时常败在这一招之下。
他丹田紧实,迎头之上,剑端直刺入波涛汹涌的剑雨之中。景夕的攻势虽然凶猛,但内劲分散在四方,不及他长驱直入,凝于一心。剑尖片刻滞塞之后,忽然柳暗花明,直向景夕心口刺去。
端洛华连忙收住攻势,景夕错愕之间,微笑称赞:“洛华,真是士别三日啊!小心了——”三道剑光连接闪过,伴着兵刃相碰的铿锵之声,火星迸溅。这三招连发,景夕已经用上了八成功力。端洛华抵挡之际,手腕被震得生疼。他反手一挑,剑锋拨开景夕的剑柄,剑尖再次指向景夕的喉头。
这一招化解得太过顺利,端洛华自己都有些惊诧。景夕又是一剑斜劈,他来不及多想,随着长剑在身后一撑,腰身一矮,躲过他的剑锋,回身刺去,景夕躲闪不及,他心中暗叫糟糕,剑端已经刺到了肌肤。
他们同时丹田一松,各自收手。端洛华慌忙查看景夕的伤势:“大师兄,你没事吧?都是我的错……”
毛皮裹身的粗犷男子先是错愕,怔怔地捂着手臂上的伤口,想了一阵,一拳打在了他肩上:“哈哈,你小子真是脱胎换骨了啊,老哥我是不行了!”他把长剑拄在地上,悠然望着空中的月色,轻轻闭上了眼睛,“长欢门的功夫,就靠你们传下去了,唉,我……愧对师门啊!”
剑墟之上,久无人迹,不比长欢门中,终日勤练武功。所以十年之间,端洛华内外兼修,武功精进,他却停滞不前。那时,他根本没有机会赢得大师兄一招半式,如今,却连胜三招。
凭大师兄的资质与根基,如果当初留在长欢门中,现在的成就岂是泛泛之辈所能望其项背的?
忽然停下来,山顶猎猎的风携着雪沫吹过,他们都是一个冷颤。景夕背对着他擦干净剑锋上的冰碴,叹了口气:“洛华,咱们先回屋说话吧,小心着凉。”
破旧的皮毛斗篷下,因为瘦,他的背脊已经略有些佝偻,那个背影,宛如一张萧索的剪纸,随风飘零。
端洛华默默地把剑收好,跟在他背后,慢慢向山洞那边走过去。
苦苦一叹,落寞与惋惜一同涌上心头,他忽然不敢再抬头看大师兄的身影。景夕曾代师授业,于他情比父兄。如今,他竟然要亲眼看着他光芒陨落。
多年部分寒暑的艰苦修习,难道只为了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守一个人吗?端洛华虽然性情温和,终究是个壮年男子,不能轻易弃绝荣耀隐居于此。
回到山洞中,他们有意避开这件事,言语间谈论的都是长欢门中的事。
“大家都好,时常惦念着你,尤其是师父。常师兄去年已经成亲了。”
“真的?哪家的姑娘,居然敢嫁给那个暴脾气?哈哈!”
端洛华忍不住笑意:“是华山派掌门的女儿,剑法可厉害了呢!常师兄这次真的遇到了对手,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两个人同时大笑了一阵,景夕有些犹疑地开口了:“洛华,你……还放不下小师妹么?”
他嘴唇一动,低下了头:“师兄,咱们不提这件事。”
景夕点点头,却还想劝他:“洛华,当年的事确实谁也没有料到,赴雪……恐怕也不想这样。既然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总要面对婚嫁之事。”
过去的事,同门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平时有年轻的弟子无意提起,也会被厉声斥责,刻意为之的默契把那段凌乱的往事守护得不见天日。景夕久不在门中,不熟悉事情的始末,随口就把一段江湖旧事牵扯出来。
端洛华埋头想了一阵,手指用力按住额角,仿佛要把不愿唤醒的记忆扼死在脑海之中。景夕看到他这副神情,深知自己已经说错了话,他不愿让兄长难堪,岔开了话题:“师兄,你一个人守在这里,一晃就是十年,不会……后悔吗?如果留在长欢门,今天你可能就要继承师父的衣钵了。”
同年入门的弟子礼,景夕文德武功,都是出类拔萃的,师父当年已有意传他掌门之位,如果不是这场意外,今天已经……
景夕仿佛早知他会有此一问,眼中的眸色平静如古井:“洛华,咱们学武练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行侠仗义……”
他点点头,释然微笑:“既然是为了行侠仗义,名声荣耀,都只是身外之物,放弃了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顿了一顿,他的目光有些恍然,“何况——总要有人守在这里,难道不该是我吗?”
端洛华轻轻咳嗽了一声:“大师兄,我知道你不爱名利权术,但是大家都替你惋惜,底下的师弟,也常常跟我们打听你的事。长欢门这么多年……也再没出过谁,有你那么好的天赋。”
沉默了一会儿,他鼓起极大勇气似的,用力握住了景夕的手:“大师兄,跟我们回长欢门吧!您依然是大师兄!”
景夕神色变幻地注视着他,良久,淡然笑了起来:“洛华,你怎么和五年前说了同样的话呢?我这时候回去做什么?师兄弟都成家立业了,年轻一辈也不乏佼佼者。”
他望着山洞外的积雪,目光里有种辽远与悠长——那正是端洛华所熟悉的,大师兄的目光,喜怒哀乐都化为云淡风轻。
“你知道,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我放不下她。”
两人相对无言,看着茶杯里的水慢慢失却了蒸腾的水汽,再慢慢结上冰霜。
景夕霍得想起了什么,站起身示意他:“洛华,我带你去见见她吧!”
他一愣,一时没明白师兄的意思:“什么?谁?”
景夕哑然失笑了,敲了敲他的头:“当然是你嫂子了,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