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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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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团团粘结的雪片,就着凌厉的罡风斜砸下来,满天都是风霜倾斜的纹理。疾驰的骏马脚步愈发迟滞,一个鼻响打出来,猛抖了几下头颈,甩掉鬃毛上冻结的冰碴。
借着那个空当,驾车的人扯了扯皮毛大麾的帽子,在手上呵了口气,抬头环视着四周。一侧仍旧是直插天幕的雪山,宛如大斧砍削而成的山巅锋利如刀刃;另一侧就是万丈深渊,狭窄蜿蜒的山路盘旋而上,满地翻滚的砂石冰凌。
不敢再耽搁,他一拉缰绳,马鞭在空中清脆地甩响。马儿长嘶了一声,呼着白汽扬蹄奔去。
沿着崎岖的山路爬至半山腰,山体出现一大块缺口,刚好是个天然的避风口。在山石的遮蔽下建了简陋的茅屋与马圈,前面还有一小块空地。屋舍虽然破旧,所幸顶上的石壁挡开了风雪侵蚀,正是来往旅人的栖息之所。
看到这个驿站,他长长地抒了口气,倦怠不堪地从车前翻身而下,轻轻拍了拍骏马的背脊。马儿早已筋疲力尽,一听到主人的指示,顿时曲腿伏了下来,急促地呼吸着温热的水汽。
“小家伙们,出来吧,咱们到了!”
他摘掉斗篷上的帽子,抖掉身上的碎雪,绕到车厢后面,一拍顶棚,车门顿时从里面推开,三四个劲装提剑的少年欢呼雀跃地跳出来。因为风雪酷寒,人人脸上都是青紫的颜色,兴奋却溢于言表。
“端师兄,这里到剑墟还有多远啊?今晚我们是不是就能见到……‘他们’了?”一个个头不高的少年迫不及待地跑到他身边,兴冲冲地问。
其他几个人也拥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有个神情之间带着几分倨傲地,嗤鼻嘲讽:“‘他们’都是什么人物,能随随便便就叫你见着吗?真是做梦!”
矮个子的少年听着不服气,却又底气不足,一时之间反驳不开。倒是其他两个同门替他打抱不平,一起出言相讥:“英师弟不是什么人物,你就是了?”
他们在一旁兴冲冲地争辩个不停,端洛华兀自笑了,从车厢里搬出草料,堆到了马圈之中,望着山洞外呼啸的风雪,一时出了神。
上次见也是五年前了,那时长欢门中还没有这几个年轻的小师弟,他的神情也不是今日的萧瑟老成。“他们”离开以后,时光尤甚白驹过隙,倏忽之间把少年都蹉跎衰老。
看着带来的四个小辈争执得兴致高涨,他笑着摇了摇头,把草料一把一把送到马儿嘴边。
“端师兄,今晚你就带我们上山吗?”
他们一起围到他身边,眉宇之间都是期待的神色。他不忍心拂了他们的兴致,只是笑了笑:“先进屋去歇歇吧,小心在外面冻伤了手脚。”
山坳之间,人迹罕至,商旅过客途经此地,也不敢多做停留,所以茅舍内只有简陋的几件家具,没有半寸粮草。一路跋山涉水至此,他们已经在附近的最后一个村落买足了干粮马料,但轻装简从,装不下木柴。
他怕几个师弟修为不够,寒气上身,连忙招呼他们几个打坐调息。几个少年虽然根基尚浅,但涉世未深,心无杂念,很快便沉心入定,倒是他,心中缭绕着诸多纷扰,丹田之处迟迟没有真气上涌。
这一次来雪山,相关的人不多,却牵扯到长欢门多年的声誉。他本来想要独自前往,是师父坚持要他带着几个入门不久的师弟,给他们一个闯荡江湖的机会。一路上顺道拜谒了不少武林前辈,他们却不肯知足,心心念念都等到上山的一刻。
长欢门的人,都期待能登上剑墟,一览传奇人物的风采吧?更何况是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调息过后,众人都驱逐了寒意,重新活跃起来。端洛华生火煮水,给大家分干粮的功夫,最小的英朝已经摩拳擦掌,几乎当下就要上路登山:“端师兄,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带我们上去啊!”
他一拍小师弟的肩头,环视着他们:“这里山路陡峭,看天色今晚还会有风雪。你们不熟悉山上的路,上去只怕会出意外。我到时会一个人上去,你们好好守在这里,等我下来。”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惊叹了一声,面面相觑,难掩失望。英朝还不甘心,试图劝服他:“端师兄,难得我们都到这里了,不去见见‘他们’,不是太可惜了吗?”其他三个人连连点头附和,期待地望着他。
端洛华敲着手中的剑柄,唇角微扬,看着几张稚气未退的面孔:“这一路上见了这么多前辈高人还不够吗?你们不用急,过几年再见‘他们’也不迟啊!”
伴着几个人失落地一叹,他在心底也是一阵感慨。
真是年轻气盛,就像当初的自己。
那个最高傲的师弟罗应,一张口便喜欢驳斥别人,他看不惯英朝好奇而景仰的神情,哼了一声,出言讥诮:“你知道剑墟上住的是谁,就要上去看?只怕你见了世外高人也不认识!”
英朝憋红了脸,一抬下巴,大声回答:“怎么不知道?是咱们长欢门的大师兄景夕,在剑墟上看管魔女连赴雪!”
一句话说出来,房间里陡然静了,随着端洛华脸色陡然一变,几个小师弟顿时吓得埋下了头,不敢再多说。
这段长欢门的往事,江湖中传闻颇多,大体情节人尽皆知,也不是什么秘密。十年前,小师妹连赴雪坠入魔道,性情大变,暴虐成狂。长欢门在雪山之巅筑“剑墟”以囚不肖徒,派景夕终日看守。
这件事牵扯到端洛华的旧日同门,他一路上都不愿意提及。端师兄的性子,最是温和宽厚,但一听他们偷偷讨论这件事,也会勃然大怒。
他刚才蓦地动怒,握紧了剑柄,半晌之后,手上的刺痛倒是惊醒了自己。看到几个师弟小心翼翼地样子,他一转念,慢慢松开了手指。
有些事情,是隐瞒不住的。后生小辈们,终有羽翼丰满的一天,难道是他下令禁言就可以管制住的吗?
“唉,到底是长欢门发生过的事,你们应该知道。确实……是景夕大师兄在上面。”
他们听到端师兄松口,大喜过望,连忙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犹豫一下,却收住了口,微笑着反问他们几个:“关于大师兄的事,你们知道多少?”
英朝迫不及待地接口了:“大师兄是长欢门唯一一个在三十岁之前,就把潮云剑法练到第七层的人!”
长欢门的剑法,向来以无状无象见长,无名之朴,无欲以静,仅仅修习剑招内功,决不能达到大音稀声的境界,还需心无杂念,如潮水涤荡,方能天门开阖,明白四达。
年轻的弟子,无人能放下争强好胜的斗勇之心,所以即便天资过人,也很难再进一层,必须等到看惯风霜的年龄,才能有所精进。唯有景夕,天性豁达淡泊,轻视名利,修行潮云剑法如虎添翼,二十几岁的年纪,就把长欢门最精妙的武功修习到了第七层。
后生小辈们,当然崇拜他的武功修为。再长几岁的同门回想起来,却无一不提起他的为人。
“景师兄虽然大度仁厚,但处事公正,赏罚分明。刚入门的小师弟,哪个没被他照顾过?”回忆起旧事,他的目光有几分游离。他刚入门时,一直是景夕指点他的武功。长欢门中,不乏倾轧勾结之事,师兄传授武功,往往不会倾囊相授。但景夕坦诚待人,多亏他的关照,端洛华才能在同门中脱颖而出。
说到那里,他沉吟了一阵,忽然拔剑出鞘,随手玩了一个剑花。端洛华的象犀剑轻盈纤细,向来以惊鸿雁渡的攻势取胜。几个小师弟只看到眼前银光一闪,几尺之外悬在窗棂上的草席忽然一动,定睛看去,草席一角已经被穿破。
——潮云剑气?!
能够相隔数尺射出剑气,又没有伤及窗棂墙壁,更不至让整张草席腐朽散开。看似轻巧的一招,却包含了长欢门剑术的精妙所在!
师弟们看出了门道,喝彩惊叹不止。他收剑回鞘,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怅惘的神情:“潮云剑气,我去年刚刚练成,但景师兄在弱冠之年就已经可以收放自如。”
大家感叹之余,心里都有一点失落。这样的资质与机遇,非人力所及,不知今生还有几人可以拥有。
英朝满心好奇,忽然插嘴:“那连赴雪呢?她怎么会坠入魔道?”
端洛华被问得一怔,迟迟不知如何作答。
这一迟疑,反而激起了大家的兴致,英朝忍不住猜想:“她是不是被魔教的妖人迷惑了?听说魔教最擅长移魂幻术,曾经有不少人都中了他们的招。”
他思忖了一阵,摇了摇头:“小师妹……哦,连赴雪,她是……修习魔教武功,性情大变,因此被看管于此!”
“小师妹”那个称谓脱口而出时,仿佛唤醒了唇齿之间遗落的记忆。长欢门中本就少女子,连赴雪是师父的幼女,活泼聪颖,自幼在师兄弟们间长大。一提起她,大家都会想起那段烂漫单纯的少年时光。
看到他变幻不定的神情,几个小师弟顿时被勾起了兴趣:“端师兄,那个连赴雪是不是长得特别漂亮?”
他哑然失笑了,一巴掌拍在他们头上:“你们想到哪里去了!”
小师妹……有一双漆黑的眼睛,笑起来时会弯成半月的形状。小时候,她曾经偷了景师兄的剑,爬到了最高的树端,摇摇晃晃地站在树枝上,得意洋洋地叉着腰:“你们上来抢啊!谁抢到就归谁!不然我就收下啦!”
大家惴惴不安地围在树下,谁也不敢贸然跃上树枝,却怕她一个失足掉下来,只能严阵以待,随之准备接住她。
后来,是她自己等得无聊了,跳了下来。每个人的衣衫都被冷汗湿透,她却抱怨个不停:“你们这群胆小鬼,谁也不敢上来!”
——弹指之间,恍如隔世。
大家都听得有些沉浸,只有罗应一嗤鼻,言辞之中满是不屑:“既然是名门正派的子孙,为何要修习魔教的武功?”
端洛华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并无怒意。罗应出身望族,性情难免高傲自负一些:“连赴雪也有她的无奈。何况……她被囚禁在此十年,受够惩罚了。”
英朝还是疑惑:“可是……长欢门为什么要派景夕大师兄来这里看守她呢?景师兄那么好的武功,埋没塞外,不是可惜了吗?”
茫茫雪域,终年天地寂寥。景夕看管连赴雪于此,十年寸步不离,除了长欢门中心口相传的往事,已经在武林中销声匿迹。
“要是大师兄没有来这里,如今早就是威震一方的人物了。当初为什么要派他来?其他人不能看住连赴雪吗?”
端洛华交握着十指,沉吟了一阵:“魔教的武功,自有它的厉害之处。连赴雪后来的力量,已非平常武功所能克制,若是放她出去,马上就会有赤地千里的惨案。师父不得不让景夕上山,凭着长欢门的心法化解她身上的戾气。”
“也许还要几年,也许还要很多年,才能彻底治好她……唉,不知何时才能带他们回中原。”
罗应听完,丝毫没有信服的神色,嘴角一挑:“可是我为什么听说……景夕当初是因为妻子过世,万念俱灰,才请命到这里来看守连赴雪呢?”
端洛华眼中精光一闪,手背上青筋一跳:“是谁说的?”
罗应终究年轻,不懂得察言观色,没有看出师兄已经动气,反而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驳起来:“景夕妻子过世后不出三个月,连赴雪就坠入魔道,他随即远赴雪山。若说武功,他还年轻,绝不会是长欢门中最出类拔萃的。为何放着大好前途不管,非要到这里看管囚徒?分明就是因为丧妻之痛!”
他句句在理,几个小师弟听不出什么破绽,罗应有些得意,继续讲了下去:“枉景夕声名在外,怎么能够为了儿女私情废弃武功,置长欢门师恩于不顾?”
——“住嘴!”
端洛华突然起身,一掌拍在旁边的案桌上,片片木屑飞溅,几个师弟吓得浑身一颤,低着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走到窗前,按着额角独自站了一阵。迎着缝隙里吹来的冷风,他在心里对自己苦笑了。跟这些年轻小辈生什么气呢?他们涉世尚浅,哪里懂得江湖的诸多无奈与苦楚?
“大家都不要乱猜了,传言不可尽信。都早一点休息吧,今晚我会上山,你们好好守在这里等我下来。”
他们不敢再问了,只要各自摊开铺盖准备休息。连日赶路,大家早已疲惫不堪,躺下不久就睡熟了。
轻轻擦拭着剑锋,他站在窗前,看到天幕一侧高悬的弯月。风雪已停,云散清轮,月华四溢。今晚的天气,刚好适合登山,上到剑墟不会要太久。
又要见到他们了,不知一切会是怎样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