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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半月之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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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的“四海山庄”从来都是黑黢黢的,因为孟三爷舍不得点灯。
但现在不同。
山庄门口高悬着两个大大的白灯笼,停放着孟三爷棺木的屋子外也是两盏白灯笼,屋里还燃着长长一排蜡烛。
楚留香和胡铁花趴在屋顶上等了很久,等孟求安、顾玉镜终于离去,守夜的老仆亦昏昏睡去,方跃了下来。
楚留香喃喃道:“若是孟三爷看到点了这么多灯笼蜡烛,能从棺材里气得跳出来就好了。”
胡铁花掩住鼻子,皱眉道:“已经四天了,怎么他们还不下葬?虽说一般要过了头七才安葬,但这天气热起来,气味实在难闻得很。”
楚留香倒没觉得有多难受,他摸摸鼻子,笑道:“所以我这鼻子不灵还是有很多好处的。至少不用去闻那些不想闻的气味。”
他走到棺材前,沉吟半晌,伸手推开棺盖。
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顿时冲面而来。
胡铁花立刻把鼻子捏得更紧,道:“算了,我还是到外面帮你守着,你自己慢慢看吧。”
楚留香笑了笑,低下头。
孟三爷的尸身非但难闻得紧,更是难看得很。
因为死了已有四天,尸身已开始发胀,面上布满一大片一大片暗紫的尸斑。
楚留香伸手正欲揭开孟三爷那已紧绷在身上的寿衣,脑中突生警觉,他身子立刻往旁边滑开两步,果见身后一只手掌已无声无息拍了过来。
楚留香腰身一扭,已清楚瞧见,这偷袭之人便是那日陪着孟家父子的顾玉镜。
顾玉镜一掌拍空,手腕一翻,又是一掌切下。
楚留香只能出手相迎,转瞬之间,两人便拆了七八招。
胡铁花听得响动,自屋外蹿了进来,心里暗暗叫糟,想不到这么快便被发现了。
他看着动手的两人,不一会,便惊讶起来。
这世上能在楚留香手下过一百招的人并不多,但这顾玉镜已跟楚留香斗了三四十招了,竟丝毫未落下风。
并且,他的招式飘忽灵动,胡铁花看了半天,居然瞧不出他的师承来历。
又过了二十余招,楚留香都有些吃惊了。
但这时顾玉镜却一个倒纵,退后几步,停下手来,他冷冷道:“阁下是楚留香吧?你居然还敢来?”
楚留香怔了一怔,那天自己早早将他和孟求安甩开,并未和他打过照面,想不到此时他竟认出了自己。
楚留香苦笑道:“我也不想来。但若是我不来查个究竟,这顶杀人凶手的帽子只怕就要永远扣在我的头上了。”
孟求安已自门外冲进来,红着眼嘶声道:“楚留香,还我爹的命来。”
他十指如勾,便朝楚留香纵身扑去。
顾玉镜却上前拦住他,道:“求安,等等。”
他对楚留香道:“听你的口气,难道孟三爷不是你杀的吗?”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琉璃灯是在下盗去的没错,但孟三爷的确不是在下杀的。”
顾玉镜道:“那日我和求安觉察不对,立刻返回,但琉璃灯已被盗,孟三爷被人一掌毙命。这不过片刻的工夫,除了你有这等轻功,这等掌力,还会有谁?”
胡铁花忍不住道:“楚留香向来不杀人,又怎会杀这小……孟三爷?”
“小气鬼”三字差点冲口而出,幸好他及时反应过来。
顾玉镜看着他,道:“阁下是?”
胡铁花道:“胡铁花!”
孟求安哼了一声,道:“‘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谁人不知胡铁花与楚留香是生死之交?你自然要帮他说话。他说不是他杀的,证据呢?”
楚留香沉声道:“在下之所以重回‘四海山庄’,就是想看看能否发现一些端倪。”
顾玉镜道:“哦?你想怎样?”
楚留香道:“听说孟三爷是被人一掌震断心脉而死?”
顾玉镜道:“不错。”
楚留香道:“在下想查看一下孟三爷的胸口,或许会有所发现也说不定。”
顾玉镜瞧向孟求安,孟求安咬牙道:“好,我就让你看看。看过后,你总得给我一个交待!”
寿衣终于被揭开,楚留香的眼睛亮了。
孟三爷肿胀的胸前隐约有一个淡淡掌印,虽很不明显,但无论是谁都能瞧出,这个掌印纤细小巧,绝不会是一个男子的手印!
楚留香长长吐了一口气,道:“两位现在应该相信孟三爷不是在下所杀了吧?”
孟求安楞楞地瞧了半晌,道:“为什么之前我们没瞧见这掌印?”
顾玉镜盯着那掌印,叹了口气,道:“这只是因为三爷中掌之时,身体肌肤仍是紧实的,而这出掌之人内力一吐,只断心脉,未将肌肤骨胳拍得塌下,我们自然看不出。”
楚留香道:“不错。也幸亏这女子内力虽强,但还是未到收发自如的地步,终还是留下些许痕迹,过了这几日,孟三爷身体发胀,这掌印就显现出来了。”
孟求安眼眶又红了,踉跄了几步,跌坐在椅上,喃喃道:“这究竟是谁下的毒手?”
楚留香道:“孟兄,恕在下冒昧相问,不知孟三爷以前是否得罪过什么人,尤其是女子?”
孟求安想了许久,摇头惨然道:“先父虽小气了些,但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自家母过世后,更是从未近女色。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而且还是女人,会这样恨他,定要置他于死地。”
顾玉镜在一旁淡淡道:“香帅风流名声在外,红颜知己无数,或许这女子加害三爷,只不过是想报复你也未可知。”
楚留香怔了怔,忍不住苦笑。
又是“风流”!现在只要一听到这两个字他就觉得头痛。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好像所有人只要一提起“盗帅楚留香”,就自然而然地会想到他的“风流”呢?
他摸了摸鼻子,道:“此事因盗宝而起,在下横竖是脱不了干系了。这女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我上门之时下手,而且明显是想嫁祸于我,无论她与孟三爷有没有过节,与我是一定有的。”
随即他目光一凝,看向顾玉镜和孟求安二人,缓缓道:“二位若信得过在下,请给在下一些时日,在下定将杀害孟三爷的人找出来。”
孟求安怔了怔,又哼了一声道:“你若一走了之,我们也无可奈何。”
胡铁花久未出声,此时终于忍不住道:“他说会将凶手找出来,就一定会找出来。这老臭虫虽然有时候狡猾无赖得很,但他绝非言而无信,遇麻烦就躲的人。”
顾玉镜竟也对孟求安道:“楚香帅一言九鼎之人,若是连他的话都信不过,这世上还有谁人能信得过?更何况,素闻楚香帅机智过人,曾接连揭穿丐帮南宫灵、妙僧无花、杀手组织首领还有蝙蝠公子的真面目,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能找出杀害三爷的真凶,那也必是楚香帅。”
楚留香忍不住多瞧了他一眼,想不到顾玉镜与自己素昧平生,又是孟求安的好友,竟会这样相信自己,并为自己说话。
他朝顾玉镜施了一礼道:“多谢顾兄信任有加。”
谁知顾玉镜又道:“你先别忙着谢我。我赞成让你帮忙找凶手,也是有条件的。”
楚留香道:“什么条件?”
顾玉镜道:“首先,三爷因为你盗七宝琉璃灯而死,这琉璃灯么……”
他顿住了,楚留香叹道:“出了这样的事,就是顾兄不说,在下也不好厚着脸皮再留下琉璃灯。在来灵堂之前,在下已将七宝琉璃灯送回孟三爷的宝库了。”
顾玉镜凝视着他,谓叹道:“楚香帅的身手,我等自叹弗如。”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第二嘛,孟贤弟曾在三爷灵前发誓,必用凶手之血祭三爷在天之灵。若一日未拿到凶手,三爷灵柩便一日不下葬。所以,希望楚香帅能在三日内找到元凶,莫让三爷灵柩停得太久。”
楚留香皱起眉头,他还未开口,胡铁花已抢着道:“三日?你说得倒轻巧。这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孟三爷,没留下任何珠丝马迹,若不是我们今夜上门探查,你们连凶手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更何况过了这些天,她还会留在这金陵城中等我们来抓吗?只怕早已逃得不见踪影!”
楚留香轻咳一声,道:“在下觉得,这天气渐热,三爷还是早日入土为安好些。至于那凶手嘛,若要在下三日之内找到她,也确实有些困难……十五日如何?十五日之内,在下必将凶手带到‘四海山庄’!”
孟求安道:“若是十五日之内,你不能找到真凶,又当如何?”
楚留香看着他缓缓道:“在下任凭孟兄处置。”
孟求安恨恨地道:“先父受你牵连而死,你若拿不到真凶,就算我要你抵命,旁人也不能说我的不是。只是,大丈夫恩怨分明,先父既不是你所杀,我要你的命又有何用?若是届时你无法找出真凶,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你就当着金陵豪杰的面,在先父坟前披麻戴孝,三跪九叩,承认自己是无能之辈罢。”
胡铁花大怒,上前一步,道:“你放什么——”
楚留香一把拉住他,向他使了个眼色,道:“好,就依孟兄所言。不过,在下还有两件事想问孟兄,希望孟兄坦言相告。”
孟求安道:“我也盼你能早日捉到那凶手,只要我知道的,我一定会告诉你。”
楚留香道:“从我离开到二位返回屋中,至多不过盏茶时间,这女子便在这间隙下手,可见她定是知晓我那日会来,并且早就进入四海山庄,藏身在附近。我想问孟兄的就是,知悉我当日要来盗琉璃灯的,除了孟三爷、孟兄、顾兄二位,以及府上的家仆,还有其他人吗?”
孟求安低头想了片刻,道:“不会再有其它人了。先父一向……谨慎,这琉璃灯好不容易才得来,他更是视之如命,从未在人前展示。即使是此次知道你要来盗宝,也不愿随意找人帮忙,就连顾兄,”他面带感激,朝顾玉镜微微颔首,道:“也是我再三向先父说明顾兄为人,他才同意我相邀。”
楚留香沉吟半晌之后忽然又问道:“听说这琉璃灯是孟三爷一个月前刚买来的?”
孟求安道:“不错。”
楚留香又道:“那孟兄可知三爷是从何人手中买来的?”
孟求安道:“听先父说,一个月前,他偶然得知有人托了易宝楼变卖家传的七宝琉璃灯,便亲自去了易宝楼,验明七宝琉璃灯是真品无误,当下便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买了回来。”
听他这样说,楚留香脸上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失声道:“易宝楼?可是那人称‘童叟无欺’严不欺的易宝楼?”
孟求安道:“正是。”
楚留香狠狠地捏了一下鼻子,喃喃道:“花二十万两银子便能买来价值五十万两的琉璃灯,这买卖可划算得很哪!”
他看向孟求安,微笑道:“多谢孟兄,在下没有别的要问了,就此告辞。”
走出“四海山庄”,胡铁花迫不及待地道:“老臭虫,你知道谁是凶手了?”
楚留香道:“不知道。”
胡铁花一怔,叫起来:“不知道?看你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已有了几分把握,你却说不知道?哼,若是半个月过去,你找不出那个女人,我看你就准备好做那小气鬼的孝子贤孙吧!”
楚留香道:“虽然我并不知道杀孟三爷的女人是谁,但现在也不是毫无头绪。”
胡铁花道:“你想到什么了?”
楚留香道:“现在我们所知道的,首先,是这女子身手必定很高,内力深厚,轻功亦是不弱,江湖上能有这样功夫的女子并不太多。而能瞒过我和那个顾玉镜的耳目,躲藏在一旁,且将孟三爷一掌毙命几乎不留痕迹的,更是屈指可数。”
胡铁花点头道:“不错,据我所知,江湖上能有这等造诣的女人,不出十个。比如,峨嵋派的苦因师太,南宫世家的姑奶奶、映日山庄的大夫人南宫琴,芙蓉楼的大当家绿芙蓉,华山派掌门华真真,对了,还有近年来风头正劲的‘祈连双秀’凌碧水、莫寒烟两姐妹……”
他一口气数出七八个人,楚留香笑道:“想不到你知道得还不少,我还以为你成天泡在酒缸里,已经对江湖上的事不闻不问了。”
胡铁花也笑道:“除了喝酒,对于打架和女人,我也同样感兴趣的。”
楚留香道:“不过,你所说的这几个与我素无冤仇,基本上可以排除。”
胡铁花道:“如果排除了她们,又会是谁呢?”
楚留香道:“你莫忘了,柳无眉背后的那个神秘组织。我隐隐觉得,这下手之人十有八九与他们有关。”
胡铁花道:“但问题是,就算知道与他们有关,你又该如何找到这女人?”
楚留香没有回答他,却道:“你方才没听孟求安说吗?一个月前,孟三爷‘偶然’听到有人要卖七宝琉璃灯,而且只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便买下了。”
他叹了口气道:“我看,他这二十万两银子,买下的不只是琉璃灯,还有他自己的一条命。”
胡铁花吃惊地道:“你是说……”
楚留香叹道:“从孟三爷知道琉璃灯这个消息开始,就是一个局,一个引我上钩的局。”
胡铁花道:“怎么说?”
楚留香苦笑道:“你知道近年来,我所盗的东西大多都是通过谁出手的吗?”
胡铁花怔了怔,突然叫起来:“严不欺?难道会是他?”
楚留香一字字道:“就是他!以我对严不欺的了解,我知道他绝不会如此贱卖一样东西,所以,这中间一定有问题。”
他叹道:“而且,你想,以孟三爷的小气性子,得了琉璃灯后,恨不得藏着掖着不让任何人知晓,若不是有人故意向我透露这个消息,我又怎会知道呢?”
胡铁花道:“也是严不欺告诉你的?”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道:“不是他,但却是一个跟他大有关系的人。”
胡铁花怒不可遏,道:“好小子!这样说来,多半就是严不欺跟人串通陷害你了?”
楚留香道:“我跟他打了多年的交道,他也一直是我信任的朋友,我实在无法相信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他!而且,要想查出那个女人的底细,也必须先找到他。”
被人陷害,尤其是被好朋友陷害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楚留香只能在心里暗暗安慰自己:也许严不欺是有苦衷的,也许他是被“他们”所迫。
沉寂了大半年,“他们”现在终于开始有所动作了。
而这样的一个局,除了给自己泼了一盆污水外,似乎并没有更多的作用。
楚留香忽然停下脚步,目光凝注着天边那一弯如钩新月。
小念,你还好么?他们不会也对你下手吧?